夜色彻底浸透窗玻璃时，雨声渐渐沥沥，转为一种无休止的背景嗡鸣。胃部空荡荡的抽搐感，以及长时间蜷缩在房间一角阅读带来的僵硬，终于迫使芥川龙之介打开了房门。走廊昏暗，只有客厅方向溢出一点暖黄的光晕，还有……极其细微的、食物加热过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像夜行的猫，悄然移到客厅入口。暖光来自厨房的顶灯，太宰治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正将什么从微波炉里取出。不是中午那份被原样退回的三明治，而是两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像是即食汤面之类的东西。他动作从容，甚至带着点居家的随意，哼着那支芥川已经有点耳熟的、古怪的小调。
芥川僵在原地，退回去的念头和生理的需求在体内撕扯。他出来是为了找点能果腹的东西，避开所有人，包括灯光。可现在……
太宰治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那诡异的哼唱间隙，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被暖光烘得有些温软：“学长，饿了吧？我热了点汤，正好多了。”
谎言。显而易见的谎言。那两碗面，从分量到摆盘，都明确是双人份。芥川抿紧苍白的唇，手指蜷缩进家居服袖口。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胃却又是一阵难堪的紧缩。空气中飘散的、最简单不过的食物的热气，此刻对他虚弱的身体形成了难以抗拒的蛊惑。
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脚步无声，在餐桌离太宰治最远的一端坐下，目光垂落，不看人，也不看面。
太宰治将一碗面推到他面前，放下一双筷子，然后自己端了另一碗，在他斜对面落座。没有刻意拉近距离，但也不是那种充满对峙感的遥遥相对。暖色的灯光均匀洒下，淡化了他面容中某些过于精致的棱角，也柔和了芥川脸上常年不散的冷硬。
“是便利店买的味增汤面，”太宰治拿起筷子，随意搅动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没什么营养，但至少是热的。”他先尝了一口，发出一点满足的轻叹，仿佛这是什么珍馐。
芥川迟疑着，终于也拿起筷子。指尖碰到温热的碗壁，那温度透过皮肤，竟有一丝陌生的慰藉。他挑了一小缕面，送入口中。味道很普通，甚至有些过于清淡，但滚热的汤汁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缓解了那难耐的空洞感。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眼神始终固定在碗沿以内的小小范围。
沉默在暖光与食物的热气中蔓延，但不同于白天的紧绷，这沉默里多了些别的。或许是夜晚的催化，或许是饥饿被抚平后的短暂松懈。
“学长平时……一个人在家，都做些什么？”太宰治忽然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没有看芥川，只是专注地吹着自己碗里的热气。
芥川动作一顿。这个问题平常得过分，出自太宰治之口，却显得别有深意。他沉默了几秒，久到太宰治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才听到一个干涩的、低低的声音：“……看书。”
“看什么书？”
“……随便。”
“《斜阳》呢？”太宰治抬起眼，目光澄澈，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书架上那本，好像经常被翻看。”
芥川倏然抬眼，警惕地看向他。太宰治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无害：“我也很喜欢那本书。尤其是那句，‘人有活下去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你觉得呢，学长？”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芥川死水般的眼底，漾开细微的涟漪。他重新低下头，看着碗中晃动的面汤倒影，很久，才极轻地吐出一句：“……无聊的论调。”
不是激烈的反驳，更像是一种疲倦的、下意识的评判。一种罕见的、近乎“交流”的迹象。
太宰治眼中的笑意深了些，但很好地隐藏在垂下的睫毛后。“是吗？我倒是觉得，能清晰地思考‘死’这件事，比浑浑噩噩地‘生’，或许更需要勇气。”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就像有些人，明明很痛苦，却还是选择每天醒来，面对这个世界。”
芥川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接话，但也没有立刻起身离开。厨房里只剩下筷子偶尔触碰碗壁的轻响，和窗外绵延的雨声。
这顿简陋的、沉默占据大半的晚餐，以一种奇异的平静接近尾声。当芥川吃完最后一口面，放下筷子时，太宰治也恰好吃完。他站起身，很自然地将两人的空碗叠起。
“我来洗。”他说，语气平常，没有询问，也没有刻意讨好。
芥川坐在原地，看着太宰治走到水槽边的背影。灯光勾勒出他肩颈的线条，哼唱声又轻轻响起，还是那支调子，此刻听来，少了几分诡异，多了点……难以形容的孤独。
芥川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倦意。对一直以来的戒备，对这道如影随形的视线，甚至对自身这具不断背叛意志的躯壳的倦怠。他撑着桌面站起来，没有立刻回房。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顿了顿，才接下去，“为什么转学来这里？”
太宰治冲洗碗碟的动作停了一瞬。水流声哗哗，映着他侧脸上稍纵即逝的、某种近乎真实的空白。然后，他关上水，用布擦干手，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浅淡的、却比灯光更让人看不透的微笑。
“因为，”他望着芥川，鸢色的眼睛里映着光点，语气轻得像梦呓，“这里看起来……很有意思。”
这个答案等于没答。但芥川没有再问。他移开目光，转身走向自己房间。这一次，脚步不再那么仓促决绝。
在他身后，太宰治静静站着，直到那扇房门再次轻轻关上。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去，走到开关前，啪嗒一声，关掉了厨房的顶灯。
暖光熄灭，客厅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微光，勾勒出物品模糊的轮廓。太宰治站在黑暗里，许久，轻轻嗅了嗅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洗涤剂的味道，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另一个人区域的，清冷而苦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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