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吗?

周六的早晨，是被淅沥的雨声唤醒的。铅灰色的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切割着室内过于寂静的空气。芥川龙之介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昨夜并未深眠。胸腔深处熟悉的滞闷感如影随形，家里空无一人——父母恰巧都有无法推脱的事务，出差在外。这本是他习惯的、甚至渴求的独处，但今天，这份寂静里掺杂了别的东西。

因为太宰治在。

以“暂住两天，方便互相照应”为名，那个身影此刻就在隔壁客房。芥川甚至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像是有人刚刚起身，正赤足踩在地板上。这想象让他喉头一紧，引发一阵压抑的闷咳。他攥紧被角，指节发白，直到那阵咳意过去，才僵硬地起身。

客厅里，太宰治已经在了。他穿着米色的家居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正靠在窗边，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堪称柔和的微笑。

“早上好，学长。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自然得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关系融洽的表兄弟。

芥川没有回应，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倒水。指尖触碰冰凉的水杯，稍微平复了心头那股无名的烦躁。

“学长吃过早饭了吗？”太宰治跟了过来，倚在厨房门框上，目光扫过芥川握着杯子的、苍白的手。“冰箱里好像有食材，或许我可以试试？”

“不必。”芥川生硬地拒绝，声音比杯中的水更冷。他绕过太宰治，想回到自己房间那相对安全的堡垒。

“可是，我有点饿了。”太宰治的语气里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孩子气的苦恼，脚步却轻巧地跟在他身后，“而且，伯母离开前似乎嘱咐过，要提醒学长按时吃早餐，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芥川单薄的背影上，“……吃药。”

芥川的脚步蓦地停住。他没有回头，但背脊绷紧了。

太宰治像没察觉他的抗拒，自顾自走向厨房，打开了冰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父母提前准备好的食物。他拿出鸡蛋、牛奶，动作称不上娴熟，但也并不笨拙。很快，厨房里传来打蛋液和开火的声音，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煎蛋的香气缓慢弥漫开来。

这日常的、居家的声音和气味，在此刻却显得诡异。芥川站在自己房门口，进退不得。拒绝显得刻意，接受又令他如芒在背。最终，他还是转身，沉默地走到餐桌旁坐下，目光垂落在光洁的桌面上。

太宰治端出两个盘子，简单的煎蛋和烤过的吐司，卖相普通。他在芥川对面坐下，将一杯温水和那个芥川熟悉的、分格的透明药盒轻轻推到他手边。

“给。”他微笑，自己先切下一小块煎蛋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目光却始终落在芥川脸上，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芥川盯着那杯水和药盒，仿佛那是某种需要破解的谜题或需要抵御的侵袭。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睫毛微微颤动。半晌，他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水杯，抿了一小口，然后打开药盒，熟练地倒出今日份的药片，和水吞下。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太宰治一眼。

太宰治撑着下巴，看他喉结因为吞咽而上下滚动，眼神专注得像在欣赏一幅名画。直到芥川放下水杯，他才轻轻开口，声音很柔：“学长真听话。”

芥川猛地抬眼，冰冷的怒火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燃起。

太宰治却像是说了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转而用叉子戳着自己盘里的煎蛋边缘，语气闲适：“雨这么大，一整天待在家里，会不会无聊？学长的书，我可以借几本看看吗？”

“随你。”芥川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推开几乎没动过的早餐，起身想再次逃离。

“啊，对了，”太宰治仿佛刚刚想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透明袋，里面装着几颗包装不同的药片和胶囊，与芥川药盒里的截然不同。“这是我那边医生开的，一些维生素和……辅助舒缓的。放在这里，万一学长需要呢？”他将袋子放在芥川刚才坐过的位置旁边，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桌面。

芥川的目光扫过那个袋子，又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他什么都没说，快步走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锁舌咔哒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清晰可闻。

太宰治独自坐在餐桌旁，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那份早餐。然后，他收拾好碗碟，清洗干净，擦干手。做完这一切，他走到芥川的房门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死寂一片。

他没有尝试敲门或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芥川家的客厅、书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件物品。他在书架前停留良久，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在一本《斜阳》上——书脊有经常翻阅的磨损痕迹。他没有抽出来，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个位置。

他又走到阳台上，那里放着几盆半死不活的植物，其中一盆的泥土表面，有被仔细翻动过又抚平的痕迹——那是他上次“造访”后留下的。雨水敲打着玻璃窗，他的倒影模糊地映在上面，唇角微微弯起。

整个上午，公寓里只有雨声，和太宰治极其轻缓的、幽灵般的脚步声。他像是在丈量，在熟悉，在将这片属于芥川的空间，一寸寸烙印进自己的感知里。

临近中午，芥川的房门依旧紧闭。

太宰治回到自己暂住的客房，从行李中取出一个硬皮笔记本。翻开，里面整齐地贴着或夹着那些“收集品”的照片或实物拓印：纸片、铅笔、橡皮……甚至有一张用手机拍下的、模糊的、沾着污渍的衬衫领口照片。他在新的一页上，用流畅的字迹写下日期，天气，然后停顿片刻，写道：

「雨日。共处。服药时喉结滑动，似困兽咽下锁链。拒食。门扉紧闭，寂静如墓室。其领域，气息清冷而滞涩，有药味，旧纸味，及…枯萎之意。」

写完后，他合上笔记本，锁进行李箱的夹层。然后，他走到客房窗边，望着外面被雨雾笼罩的世界，轻轻哼起了那支不成调的曲子。

他知道，隔壁房间里的那个人，一定也醒着，在听着这雨，或许也在听着这房子里另一道无声的呼吸。距离如此之近，隔阂却比厚重的墙壁更坚不可摧，也更令人心痒难耐。

午饭时间，太宰治没有再去打扰。他只是将一份简单的三明治和一杯新倒的水，轻轻放在芥川房门外的小几上，敲了敲门，便离开了。

直到傍晚，那份食物和水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被拒绝的馈赠，又像一道无形的界碑，标记着两人之间泾渭分明的疆域。

雨，还在下。夜晚即将来临，而这栋公寓里的光线，正在一寸一寸地，被更深的昏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