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沙也不爬了。
天地间突然安静下来,像被谁捂住了嘴。
我抱着沈明夷,坐在马背上,脚底那道裂口又开了。血渗出来,一滴一滴,砸在马鞍上,又被颠簸甩进沙里。不疼。早就不疼了。疼的是肩上的疤,从骨头里抽着,一阵一阵,像有把锈刀在里面来回磨。
黑袍人走在前头,提着那盏青铜灯。灯芯燃着金丝,火光极细,却照得沙地泛出淡金色的纹路。那些纹路断断续续,像是埋在地下的脉络,正一点点苏醒。
三匹马,三人影,踩着残月的光,往西走。
身后,驿站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像被风沙咬掉一口的馒头。再远些,都城的灯火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我知道,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萧珩坐在龙椅上,等着百官朝贺。而我,抱着一个会渗血写字的孩子,走在无人知晓的路上。
沈明夷在我怀里很轻,呼吸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她没哭,也没动,就像昨夜在驿站一样。可我知道她不一样了。
我低头看她。襁褓松了一角,露出她后颈。那块“皿·壹”的烙印,在月光下泛着微青的光,像一块埋进皮肉的玉。我伸手碰了下,指尖立刻发麻,像是碰到了带电的铁。
她眉心那块蝶形胎记,也开始变了。
刚才还在昏睡,突然额头一烫,我察觉不对,急忙掀开襁褓一角。她的皮肤底下,浮出细密的金纹,像血管,又像符咒,一跳一跳地搏动。那纹路和青铜灯的火光隐隐呼应——灯焰忽明忽灭,像被什么牵着呼吸。
我心头一紧。
名录写过:“皿·壹,源皿同频,心念可通。”
她是我的影子,也是我的回声。我痛,她知;我怒,她感;我走,她随。
可我不是来当母亲的。
我是来逃命的。
脚底的血又流出来,袜子湿透,黏在皮肉上。我咬牙,没去管。北境三年,我啃过树皮,喝过马血,扛着萧珩在雪地里爬了三天。那时候他高烧说胡话,一遍遍喊“阿九”,手死死抓着我的衣领,指甲抠进我锁骨。
现在我怀里换了个孩子。
她不会喊我,也不会抓我。
可她比谁都懂我。
她翻了个身。
破毡子滑下去半寸,露出她小小的身体。我刚要拉上来,忽然看见——她背上渗出血来。
不是伤口。
是字。
四个篆体小字,聚在她肩胛之间,像有人拿针蘸血绣上去的:**归心即归命**。
我手指抖了一下。
指尖刚触到那血字,一股热流猛地冲进脑子里。
画面炸开。
——地窖。十二岁。母亲躺在血泊里,手里攥着半块玉佩。她气若游丝,把玉塞进我衣领,嘴唇动了动:“你不是唯一活着的。”
——昨夜。驿站油灯下,我拼合玉圭与玉佩,咔一声,严丝合缝。脑中轰然炸响:我才是“源”。她们用我的血、我的痛、我的记忆,养一个干净的新容器。
——冷宫废墟。我割腕放血,引爆血池。那完美复制体“皿引”睁眼,声音平静:“你的痛苦,是我的养料。”
我猛地收回手,喘了口气。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沈明夷还在睡。
可她那只小手,不知何时抬了起来,轻轻抓住了我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
很轻。
像一片叶子落下来。
可我头皮一阵发麻。
那缕发根,已经白了。
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看向黑袍人。
他一直没说话,也没回头。可我知道他在等。等我说话,等我决定,等我认命。
我们走到一段断碑前。古道在这里塌了一截,砂石堆成斜坡,上面歪着一块残碑,字迹磨平,只剩个“凤”字的边角。
黑袍人忽然停下。
他转身,依旧没掀帽。风卷起他袍角,露出鞋尖——西域粗麻布,和昨夜驿站外站的那人一模一样。
他抬起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根信鸽的羽。
烧焦了大半,只剩根部完好。
他递过来。
我没接。
盯着那羽片。
他知道我会认得。
指腹抚上去。
焦痕之下,有三道斜划,极浅,却深进羽骨——霍昭的暗记。
我呼吸一滞。
记忆猛地撞进来。
——北境军帐。雪夜。霍昭躺在榻上,胸口插着半截断箭,胡须染血。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阿九……三州绣衣未灭……灯下有人等你……”
——我烧了最后一盏金灯,说:“若天下无公道,便无人值得我再点灯。”
——我以为他们散了。
可这根羽,说明他们一直在等。
我接过羽片,捏在手里。
火光映着,那三道划痕像刀刻进我心里。
黑袍人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骨头。
“影策等您三年,只为重启‘凤隐令’。”
我没应。
低头看沈明夷。
她眉心的金纹还在跳,灯焰随之明灭。她的小手还抓着我的头发,抓得更紧了些。
我忽然想起萧珩。
登基前三日,他冷落我,让我独守偏殿。
他说:“阿九,若天下与你只能选一,我宁负苍生。”
可我不同。
我宁负天下,不负此心。
我不愿做谢扶玉的工具,也不愿做萧珩的累赘。
可这孩子……
她不是我选的。
可她抓住了我。
我慢慢解开外袍,把她往上托了托。她冷得厉害,哪怕刚才还烫得吓人。我把她贴在我心口,隔着衣料,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
一下,一下。
和我的,渐渐同频。
我低声说:“你不是皿,也不是谁的影子。”
顿了顿,喉咙发紧。
“从今起,你叫沈明夷——光明隐者,薪火自承。”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泪落下来。
正落在她眉心金纹上。
那血纹微微一颤,竟把泪吸了进去。
我怔住。
她没睁眼,可那只抓着我头发的小手,忽然收紧了。
一股暖流顺着发丝往上窜,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被唤醒了,正往我身体里钻。我不躲。就让她吸。
风忽然停了。
三匹马同时静立。
黑袍人肩头微震。
就在这死寂中——
“哇——”
一声啼哭撕裂荒原。
不是寻常婴孩的哭。
这声音像裂帛,像刀出鞘,带着金石之音,直直扎进耳朵里。
三匹马惊嘶,前蹄扬起。黑袍人猛地抬手,稳住缰绳。
我低头看她。
沈明夷睁开了眼。
很小,很黑,像两粒星子落在夜土里。
她看着我。
没哭第二声。
就那样静静看着我,眼神清明得不像婴儿。
我心跳漏了一拍。
远处沙丘下,一点金光亮起。
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七点,十一点……
如同星子坠地,次第燃烧。每盏灯芯都缠着金丝,火光映沙,勾勒出更大范围的路线图。那些纹路连成一片,像一张沉睡多年的网,正被一点点唤醒。
我怔住。
这不是接引。
是响应。
我的归来,唤醒了全部灯阵。
黑袍人缓缓转头,望向远方。
他依旧没说话。
风又起了。
卷着沙,盖住我们来时的足迹。
我抱着沈明夷,慢慢抬头。
天边泛白。
黎明要来了。
就在这时,我目光掠过黑袍人袖口。
他抬手扶灯,布料滑开一角。
内衬露出一截纹样——细柳缠枝,青灰底色。
我瞳孔一缩。
那是柳莺儿的裙料。
宫中织造司特供,只她一人用。
我盯着那纹样,没说话。
黑袍人也没察觉。
他牵马前行。
我跟上。
马蹄声再次响起。
碾碎晨雾,碾过旧路。
怀里的沈明夷闭上了眼。
可她那只小手,一直没松开我的头发。
我低头,看见她颈间——
那半块焦黑的木凤冠,已被我用布条系好。
它贴在她皮肤上,像一枚封印,也像一个誓约。
这是我与萧珩的过去。
也是她与我的未来。
风卷起我的斗篷。
像一对残破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