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像刀子,刮过脸的时候不觉得疼,只有一种钝的、持续的磨。
我抱着沈明夷,脚底那道裂口又开了。血早流得麻木,袜子黏在皮肉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里。可我不敢停。三匹马已经累垮了两匹,最后这匹也喘得厉害,鼻孔喷出白雾,前腿打颤。
黑袍人走在最前。
他提着那盏青铜灯,火光细得像一根金线,却照得出沙地上的纹路——那些纹路断断续续,像是埋在地下的脉络,在我们走过时,微微泛起光。
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路。
这是“影策”的命脉,是霍昭用命守下来的线。
我低头看怀里的人。沈明夷闭着眼,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她太轻了,像一片枯叶,可她的体温却忽冷忽热,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烧,在冷,在挣扎。
她眉心的蝶形胎记又开始跳动了。
一跳,灯焰就晃一下。
两跳,沙地上的纹路就亮一分。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把她往怀里按了按。她的小手还抓着我的头发,那只手冰凉,指尖却烫得吓人。
“前面……有庙。”黑袍人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像人声。
我没应。只是盯着远处。
风沙里,隐约露出半截门框,上面两个字被沙埋了一半——“凤隐”。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因为认出了这两个字。
是因为我记得它们。
十二岁那年,母亲死前,嘴里念的就是这两个字。她说:“凤隐未灭,阿九当归。”
可我没归。
我逃了。
现在它自己找上门来。
黑袍人推开门。
门轴“吱呀”一声,像是多年没人碰过。七盏青铜灯在墙边一字排开,火光同时亮起,淡金色,带着金丝般的纹路,映得整间破庙像泡在血水里。
墙上贴着一张皮纸,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我一眼就看到了“霍昭”。
名字下面,一点血红,新鲜得像是刚点上去的。
我肩上的疤突然抽了一下,疼得我咬住牙根。那是三年前他在雪夜里给我缝的伤,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蜈蚣爬在肉上。他说:“阿九,你要是死了,谁替我点灯?”
现在灯还亮着。
他人不在了。
我盯着那点血,喉咙发紧。想问,又不敢问。
黑袍人没说话,走到中央地面,蹲下身,手指划过一道裂缝。裂缝底下,是青铜祭台,刻着四个字——“皿归其源”。
和沈明夷背上的“归心即归命”,正好对上。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接应点。
这是祭坛。
是“影策”最后的命门。
沈明夷在我怀里轻轻颤了一下。
她眉心血纹突然发烫,像烧红的铁贴在我皮肤上。我闷哼一声,手一抖,差点松开她。就在这时,她指尖微微一动——
一滴金血,凝在指端,欲落未落。
我心头狂跳。想伸手去擦,可就在我抬手的瞬间,胸口那块玉佩突然发烫。
不是我碰它。
是它自己在烧。
我猛地低头,从衣领里掏出那块玉。它正和灯焰同频跳动,一明一灭,像是在呼应什么。
地面轰然裂开。
青铜祭台完全浮现,中央凹槽现出阵眼。黑袍人毫不犹豫,抽出短刃,一刀割开掌心。
血滴进去。
我厉声喝:“住手!”
可我已经动不了了。
一股力道从脚下升起,像有东西在拉我骨头。我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血渗入阵眼。
灯焰暴涨。
空中浮现出画面。
北境,雪夜。
霍昭躺在地窖里,胸口插着半截箭杆,血浸透了棉袄。他手里攥着一枚黑玉令牌,上面刻着“凤隐令”三个字。
他把令牌塞进一个黑袍人手里,声音断断续续:“护她入西……重启影策……沈家不能绝,阿九不能孤……”
黑袍人点头,背起他往外走。
镜头拉远——地窖外,火把如星,追兵已至。
画面消散。
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我知道了真相。
霍昭没死在战场上。
他是被人围杀,为了保住这块令牌。
而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
他是霍昭临终托付的“执灯者”。
我死死盯住他,声音压得极低:“你是谁?”
他没回头。
只是缓缓抬起手,掀去了兜帽。
风沙吹开长发。
那张脸露出来的一瞬,我呼吸一滞。
柳莺儿。
她脸色苍白,嘴角带血,可眼神清亮得不像从前。她不是那个怯生生捧茶的宫女了。她站在那儿,像一把出鞘的刀。
“你……”我喉咙发干,“你还活着?”
她没看我,只是低头解开盘扣,褪下外袍。
肩后一道疤。
贯穿性旧伤。
位置、形状、深浅——和我肩上那一道,一模一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记忆炸开。
三年前,冷宫大火。
我中了毒,昏死在密道口。是她把我拖出去的。后来我醒了,只记得自己用刀划破手指,在她肩上画了个符,说了句:“若天下无光,便做那盏灯。”
我以为她死了。
谢扶玉说,救我的宫女被乱箭射杀。
可她没死。
她活下来了。
还成了“皿·贰”。
“我不是宫女。”她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地上,“是您三年前留下的暗线。”
我僵在原地。
想说话,嘴张着,却发不出声。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下,眼角有泪:“您忘了……可我一直记得。”
我猛地想起什么,声音发紧:“你送来的密报……那三日……”
“我烧了。”她低头,“烧了两封。我想让他多看我一眼。”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可他看的,从来都是你。”
风从破庙门口灌进来,吹得灯焰乱晃。
我忽然觉得喘不上气。
原来不是她背叛我。
是她替我挡了三日杀机。
是她用自己的命,换我多活三天。
远处传来马蹄声。
很轻,但我知道是什么。
黑甲骑兵。
谢家的人。
柳莺儿脸色一变,猛地转身:“她来了!”
我抱紧沈明夷,迅速环顾四周。庙无后门,只有正面出口。想跑,来不及了。
“你走。”她突然把凤隐令塞进我手里,“我燃灯,引他们来此。”
我一把抓住她手腕:“不行!你不该死在这里!”
她看着我,眼神平静:“我早就该死在那年雪夜。可我活下来了,活成了您的一盏灯。”
“我不需要灯!”我吼她,“我需要人!”
她摇头,轻轻挣开我的手:“您走。这是命令。”
我不动。
她忽然抬手,一掌拍在我肩上。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股劲,直接震开我经脉,让我后退三步,撞在墙上。
“走!”她嘶喊,“为了霍老将军!为了沈家!为了您自己!”
我靠在墙上,胸口起伏,看着她跃上祭台,双掌拍入阵眼。
七盏金灯轰然炸燃。
火浪冲天而起,像金红色的巨蟒腾空而起,瞬间形成一道火墙,拦在庙前。
我被气浪掀飞,抱着沈明夷翻滚出去,后背撞上沙丘,疼得眼前发黑。
我挣扎着抬头。
火海中央,柳莺儿盘膝而坐,白衣染血,双手合十,像入禅定。火焰爬上她的衣角,烧上她的发,她一动不动。
风送来最后一句话。
极轻,极缓。
“他从未看我一眼……可我替您活过。”
火焰吞没一切。
古庙坍塌,梁柱断裂,金灯尽灭。
我趴在地上,抱着沈明夷,眼泪砸进沙里。
没有哭声。
我不敢哭。
身后,马蹄声逼近,又戛然而止。火墙太烈,骑兵无法前进。我听见有人怒吼:“放箭!烧过去!”
可箭一入火墙,立刻化为灰烬。
他们过不来。
至少现在过不来。
我慢慢爬起来,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满头长发被烧去一半,剩下的全白了,在风里像一面残破的旗。
我低头,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焦黑的木凤冠。
它贴着我的胸口,陪我走过那么多夜,那么多刀。
现在,它也该歇了。
我跪下,一寸一寸,把凤冠埋进黄沙。
“从前世,到今朝……都埋了。”我说。
风卷起斗篷,像一对残破的翅膀。
我抱起沈明夷,轻抚她眉心。她一直闭着眼,像睡着了。
可就在我起身的刹那——
她忽然睁眼。
很小,很黑,像两粒星子落在夜土里。
她看着我。
没哭,没动。
只是抬起小手,指尖轻轻一动。
一滴金血落下。
触地瞬间,沙面浮现出细密金纹,像蛛网,像脉络,像灯阵最初的纹路。
远处,残存的一盏金灯微微一颤,火光重新亮起。
接着是第二点。
第三点。
七点,十一点……次第燃烧。
这不是复制。
这不是继承。
这是……新生。
我抱紧她,转身走入风沙深处。
身后,火光渐熄,古庙成墟。
唯有那片新生灯纹,微微闪烁,如星火初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