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可沙还在动。细碎的黄沙贴着地面爬,像无数条死蛇的残魂,在驿站门槛前堆成一道低矮的脊线。我靠着门框坐下,马缰绳从手里滑出去,落在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它不会再跑了。这匹西域马认得路,也认得死人——它驮过三个主人,最后一个死在去龟兹的路上,头歪在鞍上,血顺着鬃毛往下滴。
它现在跟着我,大概觉得我也快死了。
女婴在我怀里哼了一声。很轻,像是耗尽了力气才挤出的一口气。我把她往上托了托,手肘压着肋骨,疼得眼前发黑。脚底那道裂口又开了,血顺着袜子边缘渗出来,滴在干草堆里,被沙一盖,看不出颜色。
我低头看她。
眉心那块蝶形红痕比刚才更亮了,像烧红的铁片嵌在皮肉里。我伸手碰了下,指尖立刻麻了一瞬,像是被针扎过。她不动,也不哭,就那样闭着眼,呼吸短而滚烫,一下下扑在我手腕内侧。
“你说你是‘皿·壹’……”我嗓音哑得不像话,“可你连哭都不会。”
我没力气抱她太久。肩上的旧疤开始抽,那是北境冬天留下的东西——替萧珩挡刀时,敌人用的是带倒钩的弯刃,拔出来的时候连皮带肉撕下一块。霍昭师父说我不该活下来。可我还是活了。像野草,踩断了根,还能从石头缝里钻出来。
我把她轻轻放在铺了干草的角落,拿破毡子盖住她的小身子。她冷得厉害,哪怕刚才还烫得吓人。我摸了摸她后颈,烙印“皿·壹”两个字硌着指腹,深得像是刻进骨头里的。
我不是唯一活着的。
可她是唯一被选中的。
我靠墙坐下,把玄铁匣放在膝上。匣子沉,像块墓碑。霍老将军临终前命人守井三年,不是为了等我回来,是为了等这封信能亲手交到我手上。
我掰开封蜡。
指腹碰到那枚指印时,喉咙猛地一紧。
是我娘的。
拇指蘸朱砂,按一下,就成了。她写密信从不用印泥。她说,只有活人的体温,才配留下真迹。
蜡裂了。
里面是两张纸。
第一张我见过——生母遗书:“阿九,真女在宫墙西角井下。勿信血诏,信己心。”纸角那行小字还在:“你不是唯一活着的。”
第二张是新的。
残的,边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晕开了,像是沾过水,又干了。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萧珩的笔迹。
他很少写字。军报都由副将代笔,奏折由内阁拟稿。只有私信才亲写。我记得他写“阿九”两个字时,总把“九”字末尾那一钩拉得很长,像要划破纸面。
这封信也是。
纸上只有一句话,没头没尾:
“若我非真嗣……”
后面没了。烧掉了。
落款是:登基前夜。
我盯着那半句话,手指一点点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可比不上脑子里炸开的那句话来得狠。
这不是写给我的。
是他写给自己的。
他在问自己——如果我不是先帝血脉,那我坐在这龙椅上,算什么?
他早就知道了。
也许不是全知,但至少怀疑过。否则不会在登基前夜写下这种话,更不会把它藏进霍老将军的遗物匣子里——他知道这匣子终会到我手上。
他知道我会懂。
我慢慢抬头,看向墙角。
油灯挂在一根歪斜的钉子上,火苗被穿堂风吹得晃,影子在墙上乱跳。我盯着那半枚玉圭,从匣底拿出来,放在掌心。
纹路残缺,像被硬生生掰断的骨头。
我从怀里摸出另一样东西——一块玉佩残片,巴掌大,边缘磨得圆钝。这是我十二岁那年从地窖爬出来时,攥在手里的唯一物件。母亲死前塞进我衣领,说:“拿着,别丢。”
我一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直到现在。
我把玉圭和玉佩拼在一起。
咔。
一声轻响。
严丝合缝。
我呼吸一滞。
这不是巧合。
我猛地想起谢扶玉掌中的“传国凤印”——那枚据说是皇后代代相传的玉印,雕着凤鸟衔珠,裂了一道斜缝。当年登基大典,她亲手将它按在遗诏上,金粉拓印,昭告天下。
可那道裂痕……
和我现在手里这两块拼合的缺口,一模一样。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把刀从天灵盖劈进去。
所谓“传国凤印”,本就是两块。
帝王执龙,皇后执凤。
先帝驾崩,龙玺应由太子继承。可那年根本没有太子。萧珩是旁支入继,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
除非他手里那枚完整的龙玺,根本不是真的。
除非真正的遗诏早已被毁,所谓的“血诏”不过是谢扶玉伪造的工具。
而她手中那枚“凤印”,其实只是半块——另一半,早就被人悄悄取走,藏进了我娘的遗物里。
她篡了诏。
她换了玺。
她选了一个无根无源的男人,扶上皇位,只为让他永远欠她一条命。
萧珩不是先帝血脉。
他是谢扶玉的傀儡。
从一开始就是。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块拼合的玉,火光映在上面,照出我扭曲的脸。
原来如此。
所以他不敢认我。
不是怕天下人说闲话,不是怕朝局不稳。
是他自己站不稳。
一个靠谎言登基的人,怎么敢让一个知道真相的女人,坐在他身边?
他冷落我三日,不是试探我争不争宠。
是在试探我——知不知道。
我忽然笑了一下。
笑声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外面风又起来了。沙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敲门。
我慢慢把玉收起来,重新放进怀里。
火光摇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我眼角余光瞥见——墙角襁褓动了。
我猛地转头。
女婴不知何时翻了个身,脸朝上,眼睛还是闭着,可眉心那块蝶形胎记,正往外渗血。
很淡,像汗珠,可一滴落到襁褓布上,立刻聚成形。
四个字。
篆体,极小,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源皿归心**
我浑身僵住。
不是写的。
是渗出来的。
她的血,在布上自动聚成了字。
这不是语言。
这是血脉在说话。
我脑子里炸开地窖名录上那行字:“母体分裂,皿归其源。”
我才是“源”。
她是“皿”。
她们要用我的痛、我的恨、我的记忆,去养一个没有过去的新容器。让她干净、纯粹、听话,成为谢扶玉想要的“忠烈遗孤”,成为可以随意操控的符号。
可她们忘了。
血,不只是载体。
它会记事。
它会反抗。
我爬过去,跪在她身边,手指颤抖着碰她眉心。那血还在渗,温热的,带着一股极淡的药味——和井底那股当归混朱砂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忽然抽搐了一下。
睫毛颤了颤。
像是要睁眼。
我屏住呼吸。
可她没醒。
只是那只小小的手,无意识地抬了起来,抓住了我垂下的一缕头发。
很轻,像一片叶子落下来。
可我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我没动。
就让她抓着。
油灯的火苗又晃了一下。
墙上,映出两个影子。
一个是我的。
另一个,是她的。
可在火光摇曳中,那两个影子……缓缓重叠了。
轮廓一模一样。
连肩上的旧疤位置,都分毫不差。
我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我娘的声音。
“阿九,记住,活着就是反叛。”
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火光更亮了。
我拔出腰间短刃。
刀很薄,刃口磨得发蓝。我在北境用它割过敌人的喉咙,也用来削木头给萧珩做火折子。现在,它抵在我左手食指指尖。
我用力一划。
血涌出来。
我俯身,用血点在她眉心那块蝶形胎记上。
血渗进去,像是被吸走了。
我低声说:“你不是她要的工具。”
我撕下衣襟一角,蘸血写下两个字:
**沈明夷**
写完,我盯着那两个字,火光映着,像是活过来一样。
“明者,光也;夷者,隐也。”我声音很轻,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光明隐去,薪火不灭。你不必完美,不必听话,不必成为谁的影子。你只要记住——你属于自己。”
她依旧闭着眼。
可那只抓着我头发的小手,忽然收紧了。
我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头皮往下窜,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被唤醒了,正通过这缕发丝,往我身体里钻。
我不躲。
就让她吸。
油灯的火苗忽然变了颜色。
从黄色,变成一缕淡淡的金。
我抬头。
灯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金丝,细细的,像是从天上扯下来的月光,正静静燃烧。
我认得这个。
“影策”最高接引令。
三年前,我下令解散三州绣衣使残部时,亲手烧了最后一盏青铜灯。我说,若天下再无公道,若寒门孤勇者再无出路,便无人值得我再点灯。
可现在,灯又亮了。
说明他们还在。
说明有人,在等我回去。
我慢慢站起来,腿有点软,脚底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我把女婴抱起来,裹紧破毡子,往门口走。
风沙更大了。
我推开门。
驿站外,站着一个人。
黑袍,兜帽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一盏青铜灯。灯芯燃着金丝,火光映在他鞋尖上,照出西域粗麻布的纹理。
他没说话。
我也没问他是谁。
我知道。
影策的人,从不自报家门。
我抱着沈明夷,一步步走过去。
风卷起我的斗篷,像一对残破的翅膀。
我最后回了一次头。
驿站里,油灯熄了。
只剩下一缕青烟,从破屋顶上飘出去,融入灰白的天空。
远处,都城方向,灯火通明。
可我知道,那光里,没有我的影子了。
黑袍人转身,牵马走。
我跟上。
马蹄声响起。
风沙中,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啼哭。
低头看,沈明夷睁开了眼。
很小,很黑,像是两粒星子落在夜土里。
她看着我。
我没说话。
只是把她的手,轻轻放在我心口。
那里,半块木凤冠还在。
焦黑的边角,硌着皮肉。
有点疼。
可我不在乎了。
马蹄声渐远。
风沙吞没了驿站。
天边,泛起一丝微光。
像是黎明要来了。
特写:她无意识攥住的那缕长发,根部已悄然变白,如同冰雪侵染,且那苍白正缓慢向上蔓延,无声无息,却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