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脚底裂口上,像撒了把盐。
我走出宫门时,天还没亮透。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斗篷被吹得死死贴在背上,像一层冰壳。我没穿鞋,袜子早烂在地底,每走一步,脚底的伤口就撕开一点,血渗出来,踩在雪上,印出断断续续的红点,像是谁在路上滴了一串胭脂。
太极殿还在身后。
我回头看了一眼。
丹墀上乱得很。残页没扫,被风吹得贴在玉阶边角,像死鸟的翅膀。灰烬飘着,有几片粘在禁军铠甲上,他们不动,也不说话,站得笔直,像一排石人。钟鼓停了,可那股子肃杀劲儿还在,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抬手摸了摸胸口。
半块木凤冠还在那儿,贴着心口。焦黑的边角硌着皮肉,有点疼。我捏紧它,指腹蹭过上面那三个字——不相负。
刀是我刻的。
火也是我烧的。
可这江山不是我毁的。是他们用七百三十二具尸骨堆起来的,偏偏要披上龙袍,装成天命所归。
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风更大了。
我往前走。脚底的疼越来越清楚,可脑子反倒空了。烧了废后折子,揭了谢扶玉的皮,影策三州已定——该做的都做了。我以为我会痛快,可没有。胸口像堵着一块烧红的铁,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马蹄声又响了。
不是宫里的马。是西域那种短腿粗鬃的马,蹄声闷,踏雪不陷。我停下,没回头。
那人滚鞍下马,跪在雪地里,膝盖压出两个深坑。
“霍老将军临终前,命我守井三年。”
他双手捧上一个匣子。玄铁的,沉得像块墓碑。表面结着霜,我伸手去接,掌心余温一碰,霜就化了,露出底下一道刻痕——是北境军中暗记,只有沈家亲卫才认得。
我盯着那道痕,喉咙动了动。
没说话,只把匣子接过来。
他走了。马蹄声远去,像一阵风刮过旷野。
我蹲下身,把匣子放在膝上。封口是蜡,封得严实,上面压着一枚指印。我认得这指印——是我娘的。她写密信从不用印泥,总用拇指蘸朱砂,按一下,就成了。
我用掌心去焐那蜡。
血还在从脚底往雪里流。可我不觉得冷了。蜡慢慢软了,裂了,我掰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
残的。边角烧焦,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字是竖写的,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晕开了,像是沾过水,又干了。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娘的笔迹。
她写:
“阿九,真女在宫 墙西角井下。\
勿信血诏,信己心。”
纸角还有一行小字,几乎看不清:
“你不是唯一活着的。”
我手抖了一下。
纸差点掉进雪里。
我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可那点疼不算什么。真正疼的是脑子里炸开的那句话——**你不是唯一活着的。**
我不是……唯一的?
那年大火,我十二岁。我被人从尸堆里拖出来时,耳朵还在嗡,嘴里全是灰。萧珩背着我跑,我听见乳母在后面喊:“还有个孩子!还有个孩子没出来——!”
然后是一声闷响。像是刀砍进肉里。
我昏过去了。
等我再睁眼,已经在北境军营,身边只有萧珩。没人提过还有别人。连霍昭师父也只说:“沈家血脉,只剩你一个了。”
可这张纸说……不是。
我抬头,看向宫墙西角。
那边荒得厉害。宫人说那口井通地脉,阴气重,早年淹死过宫女,后来就封了。可我记得,三年前我查西市药庐案时,曾在密道图上见过一条暗线,从冷宫地窖斜穿而出,终点就是那口井。
我站起来,抱着匣子,往西角走。
雪越下越大。
脚底的血已经冻住了,走一步,裂一次。可我不敢停。脑子里全是那句话:**真女在宫墙西角井下。**
不是我。
是“真女”。
谁是真女?我又是谁?
井口比我想象的还破。
青石围沿裂了,上面结着冰壳,爬着枯藤。我趴在边上往下看,黑得不见底。风从下面往上吹,带着一股味儿——不是腐臭,也不是土腥,是药味,淡淡的,像是当归混着朱砂。
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燃,扔下去。
火光往下坠,照出井壁。
我呼吸一滞。
墙上刻满了字。
全是“不相负”三个字。
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歪,有的正。笔画走势……和我在破庙里刻的那块木头一模一样。
我当年刻的,只有萧珩见过。
可这些……是谁刻的?
我顺着井壁往下看,火光快灭时,照到最底下。
那里嵌着一把锁。
银的。样式古旧,锁芯纹路复杂,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和那半块木凤冠的边缘完全吻合。同一个匠人,同一把刻刀。
我低头看掌心。
木凤冠的焦边还在渗血。我把它举到眼前,对准锁芯。纹路一寸寸咬合,分毫不差。
这不是钥匙。
这是**信物**。
我咬破指尖,把血滴上去。
血顺着木纹流进锁芯。
“咔。”
一声轻响。
井底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像是石头在挪。
我翻身就往下跳。
没想那么多。脚底的疼、身上的冷、心里的疑——全都压不住我想知道真相的念头。
我不能死在宫里。可如果井底真有另一个“我”,那我这一生,到底算什么?
井不深。我摔在一堆干草上,没受大伤。火折子还没灭,我抓起来,往前照。
前面有道石门,刚移开一条缝。微光从里面漏出来,像是灯油在烧。
我推门进去。
屋很小。四面石墙,地上铺着席,角落有个铜炉,炉上煨着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气。空气里那股药味更浓了。
正中央,一张小床。
床上躺着个襁褓。
我走过去,手有点抖。
掀开襁褓一角。
是个女婴。
刚出生没多久,脸还是皱的,可眉心有一道红痕——蝶形的,和我的胎记一模一样。
我手指发麻。
轻轻把她抱起来。
她没醒,睡得很沉。我翻过她的小脖子,指尖摸到一处凸起。
烙印。
两个字,刻得极深:**皿·壹**。
我浑身一震。
“皿引”计划。
地窖名录上,“霍九娘”被标记为“皿·贰”,而“皿·壹”……是空的。
我以为那是留给我自己的位置。
可现在,它在她身上。
我抱着她,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火折子快灭了。我把它插在墙缝里,蹲下身,翻自己袖口。当年从地窖带出来的血布密令还在,我抖开,对着灯光看。
上面有一行小字,之前没注意:
“母体分裂,皿归其源。真女藏井,血启其门。”
原来如此。
我不是“真女”。
我是“母体”。
她们要的是完美的复制品。干净、无痛、无记忆。而我……经历过火,受过伤,流过血,爱过,恨过——我不够“纯”。
所以,我被舍弃了。
她们把我扔进地底,用我的血、我的痛、我的恨去养另一个“我”。等那个“我”成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宫门,成为真正的“沈家遗孤”,被天下人供奉。
而我?
我只是火种。
烧完了,就该灭了。
我低头看怀里的女婴。
她动了动,小嘴咂了咂,像是在找奶喝。
我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哑。
“原来……我不是唯一活着的。”我低声说,“可你是唯一被选中的。”
她不懂。她只是睡。
我抱着她,往外走。
石门自动合上,银锁重新闭合。我回头看了一眼,没再碰它。
井底没有梯子。我扯下外袍,撕成条,拧成绳,一头绑在井沿,一头系在腰上,一手抱婴,一手往上爬。
血从脚底、掌心、肩疤各处渗出来,滑进衣服里,黏腻腻的。
可我爬得很稳。
我不想死了。
我爬出井口时,天边刚泛白。
雪停了。
我坐在井边,把女婴裹紧些,让她贴着我胸口。她体温很热,像是个小火炉。
远处,宫里钟声响了。
一下,两下……
我数着。
十一,十二。
十二响。
新帝登基的时辰到了。
我抬头看太极殿方向,灯火通明,像是白昼。鼓乐声隐隐传来,喜庆得很。
可我知道,那底下埋的,是七百三十二具尸骨。
我低头看怀里的孩子。
她还在睡。
我用指腹轻轻擦掉她眉心一点灰。
“她们要的是完美的‘真女’。”我说,“所以我被舍弃了。”
风卷起我的斗篷,把我和她一起裹住。
我站起来,往城门走。
脚底又裂了,血渗进雪里。
可我不回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嘶吼。
“阿九——!”
我顿住。
没回头。
可我知道是谁。
萧珩。
他披头散发,手里拎着剑,从太极殿方向冲过来,龙衮都没脱,腰带松垮垮挂着。他跑得急,一脚踩在我留下的血印上,滑了一下,单膝跪在雪地里。
他抬头看我。
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你要走?”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你就这么走了?”
我没说话。
他爬起来,冲到我面前,剑尖杵在地上撑着身子,喘得厉害。
“你烧了折子……你揭了真相……你赢了。”他盯着我,“可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我看着他。
他脸上有泪痕。不是刚流的。是早就干了的,混着灰,一道道的。
“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天怎么过的?”他声音发抖,“我坐在偏殿,看着你住的屋子,门关着,灯也不亮。我想敲门,可我不敢。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恨我。”
我依旧没说话。
他突然伸手,想碰我。
我侧身避开了。
他手僵在半空。
“阿九……”他声音低下去,“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可我是皇帝,我得稳住朝局,我得……”
“所以你就用我来稳?”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用我的冷落,来安抚太后?”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你知不知道,”我低头看怀里的女婴,“井底下,还有个孩子?”
他一愣。
“她眉心有蝶形红痕,颈后烙着‘皿·壹’。”我抬眼看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摇头。
“意味着,”我说,“我不是她们要的那个‘真女’。我是试验品。是火种。是用来养她的。”
他脸色变了。
“谢扶玉要的,从来不是我。”我冷笑,“她要的是一个没有记忆、没有痛苦、完美无瑕的‘沈家遗孤’。可以任她摆布,可以替她背忠烈之名,可以成为她权术的祭品。”
“可我……”我摸了摸肩上的旧疤,“我有伤,有恨,有你不肯认的爱。我不够‘干净’。”
他猛地抬头:“我不认?”
“你认了。”我看着他,“可你更怕我太亮。怕天下人只看得见我,看不见你。所以你试探我,冷落我,想看我会不会争。”
我笑了下:“可你忘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以不要凤位,但不能不要心。”
他踉跄后退一步,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阿九……”他声音发颤,“别走。你留下。我……我废了太后,我……”
“你废不了。”我说,“你连自己是谁都没搞清。”
他猛地抬头。
“你以为你是靠军功上位的?”我问。
他不语。
“你以为你是先帝血脉,名正言顺?”我继续问。
他眼神开始晃。
“那你去长宁宫问问她。”我说,“问问她,你登基的遗诏,是不是第二份。”
他瞳孔猛地一缩。
“第一份遗诏呢?”我问。
他没答。
可我知道他懂了。
有些事,一旦开始想,就停不下来。
我转身,抱着女婴,往城门走。
“阿九!”他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我脚步没停。
“西域。”我说,“影策还在等我。”
“你带她走?”
“她是‘皿·壹’。”我说,“也是……我没能活下来的那一部分。”
他没再追。
我走到城门口,风雪又起。
西域骑士不知何时已在那儿等着,牵了匹马,披着厚毡。
我翻身上马,把女婴裹在怀里。
骑士递来一件新斗篷,我接过,盖在她身上。
马蹄声响起。
我最后回了一次头。
太极殿灯火通明。
可我知道,那光里,没有我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