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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血诏藏锋

凤隐当归

雪落在脚底裂口上,像撒了把盐。

我走出宫门时,天还没亮透。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斗篷被吹得死死贴在背上,像一层冰壳。我没穿鞋,袜子早烂在地底,每走一步,脚底的伤口就撕开一点,血渗出来,踩在雪上,印出断断续续的红点,像是谁在路上滴了一串胭脂。

太极殿还在身后。

我回头看了一眼。

丹墀上乱得很。残页没扫,被风吹得贴在玉阶边角,像死鸟的翅膀。灰烬飘着,有几片粘在禁军铠甲上,他们不动,也不说话,站得笔直,像一排石人。钟鼓停了,可那股子肃杀劲儿还在,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抬手摸了摸胸口。

半块木凤冠还在那儿,贴着心口。焦黑的边角硌着皮肉,有点疼。我捏紧它,指腹蹭过上面那三个字——不相负。

刀是我刻的。

火也是我烧的。

可这江山不是我毁的。是他们用七百三十二具尸骨堆起来的,偏偏要披上龙袍,装成天命所归。

我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风更大了。

我往前走。脚底的疼越来越清楚,可脑子反倒空了。烧了废后折子,揭了谢扶玉的皮,影策三州已定——该做的都做了。我以为我会痛快,可没有。胸口像堵着一块烧红的铁,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马蹄声又响了。

不是宫里的马。是西域那种短腿粗鬃的马,蹄声闷,踏雪不陷。我停下,没回头。

那人滚鞍下马,跪在雪地里,膝盖压出两个深坑。

“霍老将军临终前,命我守井三年。”

他双手捧上一个匣子。玄铁的,沉得像块墓碑。表面结着霜,我伸手去接,掌心余温一碰,霜就化了,露出底下一道刻痕——是北境军中暗记,只有沈家亲卫才认得。

我盯着那道痕,喉咙动了动。

没说话,只把匣子接过来。

他走了。马蹄声远去,像一阵风刮过旷野。

我蹲下身,把匣子放在膝上。封口是蜡,封得严实,上面压着一枚指印。我认得这指印——是我娘的。她写密信从不用印泥,总用拇指蘸朱砂,按一下,就成了。

我用掌心去焐那蜡。

血还在从脚底往雪里流。可我不觉得冷了。蜡慢慢软了,裂了,我掰开。

里面只有一张纸。

残的。边角烧焦,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字是竖写的,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晕开了,像是沾过水,又干了。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娘的笔迹。

她写:

“阿九,真女在宫 墙西角井下。\

勿信血诏,信己心。”

纸角还有一行小字,几乎看不清:

“你不是唯一活着的。”

我手抖了一下。

纸差点掉进雪里。

我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可那点疼不算什么。真正疼的是脑子里炸开的那句话——**你不是唯一活着的。**

我不是……唯一的?

那年大火,我十二岁。我被人从尸堆里拖出来时,耳朵还在嗡,嘴里全是灰。萧珩背着我跑,我听见乳母在后面喊:“还有个孩子!还有个孩子没出来——!”

然后是一声闷响。像是刀砍进肉里。

我昏过去了。

等我再睁眼,已经在北境军营,身边只有萧珩。没人提过还有别人。连霍昭师父也只说:“沈家血脉,只剩你一个了。”

可这张纸说……不是。

我抬头,看向宫墙西角。

那边荒得厉害。宫人说那口井通地脉,阴气重,早年淹死过宫女,后来就封了。可我记得,三年前我查西市药庐案时,曾在密道图上见过一条暗线,从冷宫地窖斜穿而出,终点就是那口井。

我站起来,抱着匣子,往西角走。

雪越下越大。

脚底的血已经冻住了,走一步,裂一次。可我不敢停。脑子里全是那句话:**真女在宫墙西角井下。**

不是我。

是“真女”。

谁是真女?我又是谁?

井口比我想象的还破。

青石围沿裂了,上面结着冰壳,爬着枯藤。我趴在边上往下看,黑得不见底。风从下面往上吹,带着一股味儿——不是腐臭,也不是土腥,是药味,淡淡的,像是当归混着朱砂。

我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燃,扔下去。

火光往下坠,照出井壁。

我呼吸一滞。

墙上刻满了字。

全是“不相负”三个字。

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歪,有的正。笔画走势……和我在破庙里刻的那块木头一模一样。

我当年刻的,只有萧珩见过。

可这些……是谁刻的?

我顺着井壁往下看,火光快灭时,照到最底下。

那里嵌着一把锁。

银的。样式古旧,锁芯纹路复杂,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和那半块木凤冠的边缘完全吻合。同一个匠人,同一把刻刀。

我低头看掌心。

木凤冠的焦边还在渗血。我把它举到眼前,对准锁芯。纹路一寸寸咬合,分毫不差。

这不是钥匙。

这是**信物**。

我咬破指尖,把血滴上去。

血顺着木纹流进锁芯。

“咔。”

一声轻响。

井底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像是石头在挪。

我翻身就往下跳。

没想那么多。脚底的疼、身上的冷、心里的疑——全都压不住我想知道真相的念头。

我不能死在宫里。可如果井底真有另一个“我”,那我这一生,到底算什么?

井不深。我摔在一堆干草上,没受大伤。火折子还没灭,我抓起来,往前照。

前面有道石门,刚移开一条缝。微光从里面漏出来,像是灯油在烧。

我推门进去。

屋很小。四面石墙,地上铺着席,角落有个铜炉,炉上煨着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气。空气里那股药味更浓了。

正中央,一张小床。

床上躺着个襁褓。

我走过去,手有点抖。

掀开襁褓一角。

是个女婴。

刚出生没多久,脸还是皱的,可眉心有一道红痕——蝶形的,和我的胎记一模一样。

我手指发麻。

轻轻把她抱起来。

她没醒,睡得很沉。我翻过她的小脖子,指尖摸到一处凸起。

烙印。

两个字,刻得极深:**皿·壹**。

我浑身一震。

“皿引”计划。

地窖名录上,“霍九娘”被标记为“皿·贰”,而“皿·壹”……是空的。

我以为那是留给我自己的位置。

可现在,它在她身上。

我抱着她,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火折子快灭了。我把它插在墙缝里,蹲下身,翻自己袖口。当年从地窖带出来的血布密令还在,我抖开,对着灯光看。

上面有一行小字,之前没注意:

“母体分裂,皿归其源。真女藏井,血启其门。”

原来如此。

我不是“真女”。

我是“母体”。

她们要的是完美的复制品。干净、无痛、无记忆。而我……经历过火,受过伤,流过血,爱过,恨过——我不够“纯”。

所以,我被舍弃了。

她们把我扔进地底,用我的血、我的痛、我的恨去养另一个“我”。等那个“我”成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宫门,成为真正的“沈家遗孤”,被天下人供奉。

而我?

我只是火种。

烧完了,就该灭了。

我低头看怀里的女婴。

她动了动,小嘴咂了咂,像是在找奶喝。

我忽然笑了。

笑得有点哑。

“原来……我不是唯一活着的。”我低声说,“可你是唯一被选中的。”

她不懂。她只是睡。

我抱着她,往外走。

石门自动合上,银锁重新闭合。我回头看了一眼,没再碰它。

井底没有梯子。我扯下外袍,撕成条,拧成绳,一头绑在井沿,一头系在腰上,一手抱婴,一手往上爬。

血从脚底、掌心、肩疤各处渗出来,滑进衣服里,黏腻腻的。

可我爬得很稳。

我不想死了。

我爬出井口时,天边刚泛白。

雪停了。

我坐在井边,把女婴裹紧些,让她贴着我胸口。她体温很热,像是个小火炉。

远处,宫里钟声响了。

一下,两下……

我数着。

十一,十二。

十二响。

新帝登基的时辰到了。

我抬头看太极殿方向,灯火通明,像是白昼。鼓乐声隐隐传来,喜庆得很。

可我知道,那底下埋的,是七百三十二具尸骨。

我低头看怀里的孩子。

她还在睡。

我用指腹轻轻擦掉她眉心一点灰。

“她们要的是完美的‘真女’。”我说,“所以我被舍弃了。”

风卷起我的斗篷,把我和她一起裹住。

我站起来,往城门走。

脚底又裂了,血渗进雪里。

可我不回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嘶吼。

“阿九——!”

我顿住。

没回头。

可我知道是谁。

萧珩。

他披头散发,手里拎着剑,从太极殿方向冲过来,龙衮都没脱,腰带松垮垮挂着。他跑得急,一脚踩在我留下的血印上,滑了一下,单膝跪在雪地里。

他抬头看我。

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你要走?”他声音哑得不像话,“你就这么走了?”

我没说话。

他爬起来,冲到我面前,剑尖杵在地上撑着身子,喘得厉害。

“你烧了折子……你揭了真相……你赢了。”他盯着我,“可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我看着他。

他脸上有泪痕。不是刚流的。是早就干了的,混着灰,一道道的。

“你知不知道我这三天怎么过的?”他声音发抖,“我坐在偏殿,看着你住的屋子,门关着,灯也不亮。我想敲门,可我不敢。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恨我。”

我依旧没说话。

他突然伸手,想碰我。

我侧身避开了。

他手僵在半空。

“阿九……”他声音低下去,“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可我是皇帝,我得稳住朝局,我得……”

“所以你就用我来稳?”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用我的冷落,来安抚太后?”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你知不知道,”我低头看怀里的女婴,“井底下,还有个孩子?”

他一愣。

“她眉心有蝶形红痕,颈后烙着‘皿·壹’。”我抬眼看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摇头。

“意味着,”我说,“我不是她们要的那个‘真女’。我是试验品。是火种。是用来养她的。”

他脸色变了。

“谢扶玉要的,从来不是我。”我冷笑,“她要的是一个没有记忆、没有痛苦、完美无瑕的‘沈家遗孤’。可以任她摆布,可以替她背忠烈之名,可以成为她权术的祭品。”

“可我……”我摸了摸肩上的旧疤,“我有伤,有恨,有你不肯认的爱。我不够‘干净’。”

他猛地抬头:“我不认?”

“你认了。”我看着他,“可你更怕我太亮。怕天下人只看得见我,看不见你。所以你试探我,冷落我,想看我会不会争。”

我笑了下:“可你忘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以不要凤位,但不能不要心。”

他踉跄后退一步,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阿九……”他声音发颤,“别走。你留下。我……我废了太后,我……”

“你废不了。”我说,“你连自己是谁都没搞清。”

他猛地抬头。

“你以为你是靠军功上位的?”我问。

他不语。

“你以为你是先帝血脉,名正言顺?”我继续问。

他眼神开始晃。

“那你去长宁宫问问她。”我说,“问问她,你登基的遗诏,是不是第二份。”

他瞳孔猛地一缩。

“第一份遗诏呢?”我问。

他没答。

可我知道他懂了。

有些事,一旦开始想,就停不下来。

我转身,抱着女婴,往城门走。

“阿九!”他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我脚步没停。

“西域。”我说,“影策还在等我。”

“你带她走?”

“她是‘皿·壹’。”我说,“也是……我没能活下来的那一部分。”

他没再追。

我走到城门口,风雪又起。

西域骑士不知何时已在那儿等着,牵了匹马,披着厚毡。

我翻身上马,把女婴裹在怀里。

骑士递来一件新斗篷,我接过,盖在她身上。

马蹄声响起。

我最后回了一次头。

太极殿灯火通明。

可我知道,那光里,没有我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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