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风刮得像刀子,我爬出来的时候,指甲缝里全是泥灰和血。
天刚蒙了一层青白,宫墙外的晨雾还没散,冷宫这头死得彻底,连扫雪的太监都绕道走。
我靠着枯井边喘,肺里烧着,喉咙发干,每吸一口气都像吞了碎玻璃。
左腕上的胎记还在跳。
那块蝶形的印记,烫得像是有人拿烙铁按在皮肉上。我低头看它,它也像在看我——不是痛,是认得我。
就像十年前北境的雪夜里,我割开手掌,把血滴进土里时,它也在动。
我从怀里摸出那半块木凤冠。
焦黑,残缺,边缘被火啃得歪歪扭扭。可正面那三个字还在:不相负。
刀痕是我刻的。那夜我和萧珩躲在破庙里,他说要当皇帝,我说我不信命。他削了块木头给我,说:“等我坐上龙椅,第一件事就是娶你。”
我把木冠劈成两半,一半给他,一半埋进土里。
我对他说:“若有一天我忘了爱,记得提醒我。”
他也说:“若有一天我忘了你,你就杀了我。”
现在,我手里攥着的,是当年没烧尽的那一半。
我把它贴在胸口,闭了闭眼。心跳又撞上来,一下,一下,撞得肋骨发疼。不是我的。是门里那个“我”的心跳。她走进晨雾的时候,我们的脉搏还是连着的,像一根线穿在两颗心之间,断了,血还在往对方身体里流。
我睁开眼,撕下外袍,用冷宫地上混着血的灰烬抹在脸上。手指划过脸颊,留下几道黑痕,再扯乱头发,披散下来遮住眼睛。我蹲下身,混进一群清扫宫道的杂役里,低着头,跟着他们往太极殿方向挪。
脚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我没穿鞋。袜子早烂在地底,脚底全是裂口,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钉子上。可我不敢停。我知道时辰快到了。登基大典,百官列队,钟鼓将鸣。萧珩会站在玉阶之上,穿上龙衮,接过玉玺,成为这天下之主。
而我,要在他戴上 之前,让他看清——他坐的,不是江山,是沈家七百三十二具尸骨堆出来的王座。
队伍走到太极殿外,我压低斗笠,站在廊柱阴影里。百官已列队完毕,文东武西,鸦雀无声。丹墀之上,萧珩就站在那儿。
他穿上了龙衮。
金线绣的五爪蟠龙缠满全身,肩挑日月,背负山河。他站得很直,下颌微抬,眉目冷峻,像个真正的帝王。可我知道他在抖。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袖子里,指尖反复摩挲着什么——那是木凤冠的另一半。我认得那个动作。三年前他替我挡箭,昏死前还在摸它。
他时不时抬头,看向偏殿方向。
我知道他在等谁。
不是我。他已经不信我会去了。
鼓乐声起,钟鸣九响。礼官高唱:“吉时已至,请陛下登坛受册!”
就在这时,我看见柳莺儿从偏殿出来了。
她捧着金册,一步一步走上丹墀。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她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册子。她的袖口鼓着,明显藏了东西。
我眯起眼。
那金册的封套是黄绢的,北境边报专用。但这种密报,按律应由驿骑直送御前,由兵部尚书亲启。怎么会由一个宫女呈递?\
除非……这是太后的安排。\
除非,这份金册里,根本不是登基诏书,而是——\
陷阱。
我往前挪了一步,藏在廊柱后,盯着她。她越走越近,呼吸越来越急。我知道她怕。她不是怕死,是怕揭穿真相后,萧珩会恨她。
可她已经没得选了。
就在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我开口了。
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自己喉间的震动:“西市药庐三更火。”
影策暗语。\
只有参与过西市行动的人才知道。\
包括她。
柳莺儿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像是被雷劈中。金册从她手中滑落,“啪”地摔在丹墀上,黄绢散开,一张残页飘了出来。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字迹。
霍昭的笔。
北境老将,我师父。\
他死前写下的遗书,被烧过,又被拼回来。\
纸上斑驳的墨迹写着:“……军粮尽没于谢氏私仓,边墙崩而不报……沈家军死战七日,无援,城破,血书‘忠不惧死’四字于城头……”
百官哗然。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交头接耳,更有几位老臣当场跪下,老泪纵横。\
萧珩的脸色变了。\
他一步跨上前,一把抓起那张残页,眼神从震惊到不可置信,再到——痛。
他猛地抬头,看向柳莺儿:“这东西,从哪来的?”
柳莺儿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肩膀微微发抖。她不开口。\
她不能说。\
说了,就是叛太后;不说,就是欺君。
就在这时,珠帘轻响。
谢扶玉从偏殿走了出来。
她穿着凤冠霞帔,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慈悲的笑,像一尊佛。她走到丹墀中央,轻轻一挥手,禁军立刻围了上来,刀刃出鞘,寒光森森。
“陛下莫惊。”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此乃逆女沈氏残党作乱,妄图污蔑宗庙,动摇国本。将此人拿下,押入天牢,严加审问。”
她说的是柳莺儿。
可她的眼睛,却看着我藏身的方向。
我知道她看见我了。\
她一直在等我。
我冷笑一声,从廊柱后走出来。
斗笠落地,灰烬从脸上簌簌滑下。我一步步走上丹墀,踩过那张残页,踩过柳莺儿颤抖的影子,走到萧珩面前。
他看见我,瞳孔猛地一缩。\
“阿九……?”\
他声音发颤。
我没看他。我当着百官的面,一把扯开衣领,褪下左肩外袍。
旧疤露了出来。
贯穿伤。从左肩穿入,右肋穿出。三年前,北境围城,他被敌将长矛刺中,我扑上去挡的。那一刀差点把我劈成两半。我昏死前,看见他在哭。
现在,这道疤就在所有人眼前。
我抬起左手,翻过手腕,露出蝶形胎记。\
“这伤,”我盯着谢扶玉,“是你当年亲手下令剜的,对吧?”\
“这胎记,是你用来标记‘皿引’的烙印,对吧?”\
“你养我在地底,用我的血、我的记忆、我的恨,去培育另一个‘我’,就为了今天——让一个‘疯妃’在登基大典上发难,好让你名正言顺地清君侧,对吧?”
谢扶玉笑了。\
笑得温和,像母亲哄孩子。\
“阿九,你累了。你被仇恨蒙了眼,分不清真假。那些事,都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我冷笑,“那谁在长宁宫烧名录?谁在药庐下毒?谁在密道里刻‘谢氏弑忠’?”
她不答,只轻轻摇头:“你太像我年轻时了。聪明,偏执,不信任何人。可正因如此,你才最危险。”
我盯着她,忽然觉得可笑。\
她怕我。\
她不是怕我揭发她,是怕我变成她。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尖啸。
一只黑羽信鸽破空而至,直落丹墀,稳稳停在我肩头。我取下足筒,抽出两份密件。
第一份,是霍昭遗书全文,盖有北境三州总兵印信,详述谢氏勾结粮商、篡改战报、致七城陷落全过程。\
第二份,是八百里加急原件,附有守将血书残片,字迹斑驳却清晰可见:“沈家军死战不退,城破之日,血书‘忠不惧死’四字于城头,全军殉国。”
我高举密件,声音冷得像冰:“这就是真相。你们要的忠臣,早已死在北境风雪里。你们拜的帝王,坐的是我全家尸骨堆出来的宝座。”
百官跪倒一片。\
有人痛哭,有人磕头,更有几位老臣当场拔剑,怒指谢扶玉:“还我忠良!”
萧珩踉跄后退,靠在玉柱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看着我,又看看密件,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他知道我不会骗他。\
可他也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我从怀里取出那封废后折子。
墨迹未干,字字泣血:“妾沈氏知意,自请废黜,不奉凤仪。此生不争宠,不恋权,不负忠。”
我一步步走向太极殿前的青铜香炉。
炉火正旺,檀香袅袅。\
我把折子举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
然后,扔了进去。
火焰腾起,瞬间吞没了纸页。
墨字在火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阿九!”萧珩突然嘶吼,冲上前想抢。
可太监死死拦住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纸烧成灰,看着我转身,斗篷翻飞,如诀别之鸟。
我没回头。
但我听见他跪倒在地的声音。
像一座山塌了。
我走出太极殿门,脚步未停。
寒风灌进衣领,吹得我浑身发冷。
可我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不是恨,不是痛,是终于——
放下了。
就在这时,马蹄声如雷炸响。
一骑快马从宫门外疾驰而来,西域制式的黑袍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高呼:“影策已控幽、并、朔三州!凤隐令出,天下呼应!”
全场死寂。
我驻足片刻,风掀起我的发丝,吹得眼睛发涩。
我没有回头,只低声一句:“告诉他们……我收到了。”
然后,我迈步离去。
背影决绝,没入宫门光影之中。
混乱中,我眼角余光瞥见柳莺儿。
她趁人不备,将袖中剩余的密信塞入口中,强咽下去。喉头滚动,唇角渗出血丝。她闭目倒地,手中仍紧握那枚曾被萧珩赏赐的玉簪。
她没死。但她选择了沉默。
为他。
也为她自己。
同一时刻,长宁宫深处。
一面铜镜静静立于案上。
镜面无风自动,缓缓映出谢扶玉的脸。
她嘴角仍在笑,可镜中倒影却扭曲狰狞,双目充血,仿佛另有一魂在内嘶吼挣扎。
铜镜背面,八个刻字幽幽浮现:
谢氏弑忠,血染凤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