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还在。
一下,一下,撞在我胸口,也撞在门里那东西的胸腔。分不清是谁的节奏,像是两颗心被一根烧红的铁丝串着,同步跳,同步疼。
金雾缠在手腕上,滑腻得像蛇蜕下的皮。我盯着那支插在门缝里的蝶形木簪,它还在颤,不是风动,是地底有脉搏在搏动。
谢扶玉的声音又来了,轻轻的,像耳语:“阿九……这次换你来陪我。”
我猛地抬头,冲着门缝吼:“我不是你的阿九!”
可声音出口,却软得不像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后半句“我谁都不是”硬生生卡在气管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胎记开始跳了。
左腕内侧,那块蝶形胎记,烫得像烙铁贴在皮上。我左手死死按住它,指甲掐进肉里,想压住那股往上冲的热流。可没用。血顺着指缝往外渗,滴在地上,没散开,反而聚成一条细线,往门缝爬。
像认得路。
我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脑子清醒了一瞬。
不是幻觉。
心跳是真的。金雾是真的。这门,这地,这血,都是真的。
可为什么……我眼前突然闪出母亲的脸?
不是雪夜跪着的她,是更早的时候。沈府后院,槐花开得正盛,她坐在我身边,手指沾了朱砂,一笔一划教我写“忠不惧死”。她的手很暖,袖口绣着蝶纹,和我胎记的形状一模一样。
“娘。”我喃喃出声。
画面一晃,变了。
雪。好大的雪。我背着弟弟的尸体,在雪地里爬。他才六岁,脑袋被砸烂了,血混着雪,在我背上结成硬块。我走不动了,可身后火光冲天,禁军的铁靴声越来越近。
我抬头,看见长宁宫的方向,有个人站在高墙上,披着素白寝衣,静静看着我。
是谢扶玉。
她没笑,也没下令追杀。就那么看着,像在看一场注定的结局。
我张嘴想骂,可嗓子哑了,只挤出一声呜咽。
“别看了!”我对自己吼,“醒过来!”
我抬起断刃,狠狠划向另一只手。
血喷出来,溅在金雾上。
雾散了一瞬。
就那一瞬,我看清了青铜门。
整扇门,刻满了纹路。不是谢家的族徽,也不是沈家的家训。是凤鸟。缠枝凤鸟,展翅欲飞。中央嵌着一个印记——一顶歪歪扭扭的凤冠。
我认得。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在北境山庙的土墙上,用炭条画的。
那天夜里,我和萧珩躲在破庙里,外头风雪呼啸。他说要当皇帝,我说我不信命。他掏出一块木头,削成凤冠的形状,说:“等我坐上龙椅,第一件事就是娶你。”
我接过木冠,笑了。
然后我拔出短刀,把木冠劈成两半。
一半给他,一半我埋进土里。
我对他说:“若有一天我忘了爱,记得提醒我。”
他也说:“若有一天我忘了你,你就杀了我。”
现在,这图腾就刻在这扇门上。
不是封印我的阵法。
是我自己设的。
我踉跄着上前,手指颤抖地抚上那道刻痕。炭笔的粗糙感仿佛还在指尖,可触手冰凉,只有青铜的冷。
“所以……”我声音发抖,“这门,是我关的?”
没人回答。
可地面突然亮了。
一道道暗红色的纹路从地砖缝隙里渗出,像血在爬。最后汇聚成一句话:
**皿归其源,魂返其初。**
我盯着那字,忽然笑了。
笑自己蠢。
我一直以为谢扶玉在操控我。可从头到尾,她只是捡起了我亲手扔掉的东西。
我不要爱,不要软弱,不要信任。
我把这些都割下来,埋进土里。
她就把我埋的那部分,养成了人。
门,动了。
没有声音,没有震动,就那么缓缓地,开了一条缝。
蓝光涌出来,冷得刺眼。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断刃横在胸前。
可脚步还没站稳,我就僵住了。
门后站着一个人。
女人。白衣。赤足。长发垂到腰际。
她抬起头。
我呼吸停了。
那张脸……是我的。
不是霍九娘那种七分像的复制体。是更深处的像。像照镜子时,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我没活成的样子。
她眼睛很干净,没有恨,没有防备,也没有杀意。
她看着我,轻轻说:“我替你忘了爱。”
我浑身一震。
这句话……是我说的。
可现在,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把刀,捅进我心口。
我冲上去,断刃直指她咽喉。
她没躲。
刃尖抵住她皮肤,压出一道白痕。只要再进一分,就能割开气管。
可她连睫毛都没眨。
“你是谁?”我咬牙问。
她不答,只是抬起手,轻轻覆在我持刀的手腕上。
那一瞬,我肩上的旧伤突然剧痛。
贯穿伤。三年前,替萧珩挡的那一刀。刀口从左肩穿入,右肋穿出。我疼得昏死过去,醒来时他在哭。
可现在,这痛不是记忆。是实打实的,像有人又在我肩上捅了一刀。
我闷哼一声,手一抖,刀差点落地。
她轻声说:“你每一次动杀念,我都痛过。”
我瞪着她:“放屁!你算什么东西,敢替我痛?”
她摇头,指尖慢慢移到我腕间胎记上,轻轻一按。
“你割下爱的那天,我也流了血。”她说,“你把我埋进土里,自己带着恨活下来。可没有我,你早就疯了。”
我猛地甩开她,后退几步,喘着粗气。
脑子里乱得像被撕碎的纸片。
山庙那夜,我独自跪在雪中,手里攥着半块木凤冠。
我割破手掌,血滴在土上。
我说:“从今往后,我不再信情,只信刀。”
谢扶玉就站在庙外的树影里,看着我。
她对身边人说:“取她血誓之土,育‘真皿’。”
原来……她不是在偷我的血。
她是在收我扔掉的心。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下去,断刃掉在脚边。
“所以你是谁?”我声音哑了,“我的复制品?我的影子?还是……谢扶玉养的狗?”
她蹲下来,与我平视。
距离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没有香味,只有干净的、像新雪落进山涧的味道。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我眼角。
“你是选择继续走的人。”她说,“我替你记得爱,你替我走下去。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我愣住。
然后,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恨。
是因为……太累了。
二十一年。从那个雪夜开始,我就没停过。逃、藏、忍、杀、布局、反击……我以为我在走自己的路。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证明——我不需要爱也能活。
可这个人,这个被我丢掉的自己,却一直替我守着那点光。
我抬手抹脸,可越抹越多。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像母亲。
“我不想活成你这样。”我哽着说,“太软了。会疼。会哭。会相信别人。”
“可你已经活成这样了。”她轻声说,“你护着萧珩,你救北境百姓,你留柳莺儿性命。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替我活着。”
我摇头:“我不信情。”
“你信。”她看着我,“你只是不敢。”
我张嘴想反驳,可喉咙堵得厉害。
她缓缓起身,转身看向门外。
晨雾已经漫进来了。淡青色,湿漉漉的,像山间的云。
“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儿?”
“去看看你不敢再相信的世界。”
我盯着她的背影,忽然问:“你不恨我?”
她回头,笑了。笑得像十二岁的我,坐在沈府槐树下,吃着母亲给的桂花糕。
“恨你?”她说,“我就是你啊。”
我抓起断刃,冲上去。
不是杀她。
是砍向门边的青铜锁链。
链子很粗,锈迹斑斑,是谢扶玉设的封印。
刀光一闪。
咔。
第一根断了。
我又砍第二下。
咔。
第二根也断了。
门彻底开了。
她站在门口,晨雾裹着她,像要化进去。
“你不杀我?”她轻声问,“不怕我坏你大事?”
我摇头:“你不是敌人。你是……我没能活成的样子。”
她看着我,眼神忽然有点湿。
然后,她转身,一步步走入雾中。
背影单薄,却走得坚决。
我倚着门框,喘着气,腿一软,差点跪下。
就在这时,我看见她袖口滑出一物。
啪嗒。
掉在地上。
我踉跄着上前,捡起来。
半块木凤冠。
焦黑,边缘残缺,可正面那三个字,我认得。
**不相负**。
刀痕熟悉。是我当年亲手刻的。
我死死攥着它,棱角刺进掌心,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原来那夜的誓言,我没忘。
我只是……不敢记。
我抬头,望向密道出口。
天边已有微光。
我慢慢站直,将染血的外袍披上,把半块木凤冠塞进怀里。
然后,我弯腰,拾起断刃。
一步步,走向地表。
走向待燃的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