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还在下。
我趴在冷宫的屋脊上,雪粒钻进领口,顺着脊背往下爬,冷得像有条冰蛇贴着皮肉游走。黑衣裹着身子,几乎和夜色融成一块。琉璃瓦被雪压着,滑得厉害,我膝盖一沉,压碎了半片积雪,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我立刻僵住。
目光死死盯住长宁宫后墙那道隐蔽的石门——排水沟入口。刚才那女孩,就是从那儿出来的。她回来了,又站到了我的令符前。
她不动。
我也不能动。
呼吸在喉咙里憋着,不敢吐出来。肩上的旧疤突然抽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这伤是萧珩替我拔箭时用烧红的刀烙的,他说:“阿九,忍着,不然你会死。”\
那时我咬着木块,浑身抖得像筛糠,硬是一声没吭。\
可现在这疼,不是来自伤口,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像有人拿针在戳我的命门。
下面,那孩子仰着头。
火光从壁灯漏出来一点,照在她手腕上。
我瞳孔猛地一缩。
蝶形胎记。红褐色,边缘微凸,像烧伤的痕迹。位置、大小、形状——和我腕上的,分毫不差。
我下意识摸出自己的左腕,蹭开袖口。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印记。母亲临死前,用朱砂一点点描过它,说:“阿九,别说是沈家的……他们会杀你……”
可现在,另一个“我”就站在那儿。
她穿着单薄旧衣,赤着脚踩在雪里,却像感觉不到冷。她盯着墙缝里的乌木令符,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抬起左手,把胎记翻过来,对着那枚蝶印。
像是在比对。
又像是在确认。
我的心跳慢了一拍。
接着,她忽然抬头。
不是看令符。
是看我。
目光穿破风雪,直直钉在我脸上。
我浑身一颤,膝盖一滑,整个人往前一倾,手肘撞上琉璃瓦,发出“咚”的闷响。
我咬牙,硬生生把身体压住,没滚下去。
她还在看我。
嘴角微微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姐姐。”
她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说。
我脑子里“轰”地炸开。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空。
像一口井,底下本来有水,现在被人抽干了,只剩回音在撞壁。
我不是唯一的。
我不是那个逃出来的人。
我不是那个在尸堆底下活下来的“阿九”。
我是什么?一份复制品?一个母体?还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替身?
我指甲掐进掌心,靠痛觉撑住没动。可胸口闷得像被巨石压着,喘不上气。我想起谢扶玉在暖阁里那句话:“阿九,你终于来了。”\
温柔得像母亲唤女儿。\
可现在,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再从这孩子眼里看回来,就像一把刀,把我的过去整个剖开,摆在雪地上任人翻检。
她转身,跳下屋脊,消失在暗处。
我没追。
我知道她会回去。回到密道,回到谢扶玉身边。可我也知道——她已经看见我了。她知道“姐姐”存在。她知道令符是谁留的。
种子已经埋下。
可我呢?
我又是谁种下的?
我从屋脊滑下,落地时脚下一滑,单膝跪进雪里。冷意顺着裤管往上爬,我却没起身。我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胎记,盯着那枚蝶形的红痕,突然想把它剜下来。
可我不能。
我还有事要做。
我起身,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疾步穿过西苑废井。井口结了冰,我用刀背敲裂,掀开石板,绳索垂下,我顺着滑入地下。
影策密档库。
这里是我最后的据点。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密档,绣衣使残部的名录,沈家灭门案的所有线索——都在这里。我是“影策归”三令之一的持有者,我能打开最深的机关。
铜灯昏黄,照着满室竹简。空气里有铁锈味,混着陈年纸张的霉气。我走到最里侧的石柜前,将乌木令符插入锁孔。
“咔。”
机关开启,石柜滑开,露出一排焦黑竹简。那是当年从沈府地窖抢出来的“遗孤名录”,大部分已被烧毁,只余残卷。
我抽出“北境遗孤名录”,手指发抖。
一页页翻。
“霍”字卷。
找到了。
“霍九娘”三个字,墨迹未干,像是最近才补录的。
旁边一行红笔小字:
**母体复刻,情觉未启,监视为继任‘影’备选。**
我盯着那四个字——“母体复刻”。
手一抖,竹简差点掉在地上。
我靠墙滑坐,背抵着冰冷石壁,喘不过气。
复刻。
我不是人。
我是母体。
她们拿我当模板,复制了一个新的“我”,然后关在地底,等她长大,等她觉醒,等她替代我。
那我的记忆呢?
我在北境军营里啃树皮的日子,是真的吗?
我替萧珩挡刀,血流了一地,烂肉生蛆,是真的吗?
我在雪夜山庙发誓,把木凤冠塞进他手里,说“此生不相负”,是真的吗?
还是说……这些也都是他们记录的数据?是“情觉阈值”的测试指标?
我突然笑了。
笑得肩膀发抖。
原来我一直活在他们的实验里。
谢扶玉不是怕我复仇。
她是等着我来。
等着我现身,等着我情绪波动,等着我暴露弱点——好让那个“霍九娘”学习“阿九”的反应模式。
她是老师。
我是教材。
而她是学生。
我猛地抽出短刃,一刀劈在“霍九娘”三字上。
竹简裂开,墨迹飞溅。
我抓起半截名录,扔进铜盆,点燃。
火焰腾起,照亮我扭曲的脸。
我想烧了它。烧了这份名单,烧了这个计划,烧了她们把我当成“物”的一切证据。
可火苗舔着纸边,我忽然停住。
如果我把这些都烧了,那我拿什么证明……我是真的?
如果连记录都没了,那我是不是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闭上眼。
十二岁那年,火光冲天。
我蜷在柴房的尸堆底下,隔着门缝看谢家铁骑冲进来。马蹄踩过血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碾碎骨头。
母亲被按在地上,刀架在脖子上。
她没求饶。
她只是死死盯着我藏身的方向,嘴唇动了动。
我听不见。
可我知道她说的是:“阿九,活下去……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霍家女儿……别说是沈家的……”
她说“霍家”。
不是“沈家”。
为什么?
我睁开眼,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胎记。
母亲用朱砂描它的时候,手在抖。
她说:“这印记……是你外祖母传下来的……别让人看见……”
外祖母?
沈家没有女眷留下记载。可她说“外祖母”。
难道……这胎记不是沈家的?
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另一侧石柜前,翻找“永宁三年冬”前后的密档。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出京的时间。
找到了。
一份残页,记录北境军报交接流程。上面有一行小字:
“永宁三年冬,沈夫人押送军资至北境,途中染疾,滞留济世堂七日。期间,取血三钱,样貌记录存档。”
取血?
为什么取血?
我手指发抖,继续翻。
又一份残卷,字迹模糊,但能辨认:
“济世堂地窖设‘育皿房’,恒温湿控,养胎三月。母体存活率三成,复刻体成活者仅一。”
我脑子“嗡”地一声。
母体。
复刻体。
她们不只是复制我。
她们是复制了我的母亲。
或者……是我的血脉。
我跌坐回地。
火还在烧。
“霍九娘”的名字在火中卷曲、发黑。
我伸手,想去救下另一半名录。
可指尖刚碰到,就缩了回来。
我不想再看了。
我怕看到更多。
怕看到“沈知意”三个字后面,写着“母体编号:一”。
怕看到“萧珩”三个字,写着“情感锚点测试对象”。
怕看到“爱”这个字,写着“可操控变量”。
我靠着墙,喘着气,额头全是冷汗。
就在这时。
窗外有动静。
很轻。
像赤足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
一道小小的身影掠过窗棂,快得像鬼魅。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一张纸条从窗缝飘了进来,轻轻落在燃烧的残页上。
火苗一跳,差点点燃它。
我用刀尖拨开纸条。
未燃尽的火光照亮字迹:
**你想杀的人,也在等你认亲。**
我浑身一僵。
握刀的手第一次发抖。
这字迹……娟秀,工整,带着一丝熟悉的韵致。
像谢扶玉的手书。
却又多了一分稚嫩。
是那个孩子写的?
她认我做姐姐?
还是……谢扶玉让她写的?
“认亲”?
我杀她,她等我认她?
我们之间有什么亲?
我盯着那四个字,盯着“认亲”二字,突然觉得荒谬得想哭。
我活了这么多年,躲了这么多年,杀了这么多不该杀的人,只为查清真相。
可真相是什么?
是我母亲曾被囚禁?
是我从出生起就是实验品?
是那个坐在暖阁里的女人,一边烧着我的名录,一边等着我和她“相认”?
我缓缓抬起左腕。
刀尖抵在蝶形胎记上。
用力下压。
皮肤破开,血珠渗出。
滴在纸上。
正好落在“认亲”二字上。
红得一样。
我低头看着那滴血,看着它慢慢晕开,和字迹融在一起。
火光跳动。
映在我眼里。
我听见自己声音,很低,很轻,像从地底传来:
“我若不是阿九……那我又是谁?”
窗外。
一道赤足脚印悄然退去。
雪地上,两个脚印并排,一深一浅,像姐妹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