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还在下。
我贴着宫墙根走,黑衣裹紧身子,像一截烧尽的木头滑过雪地。城东影策据点的灯火早被甩在身后,连呼吸都压进了喉咙里。更鼓刚响过三声,戌时三刻。巡夜禁军还有七分半钟才会转到西偏殿后巷——这是我算出来的空档,不多不少。
心跳和脚步一样稳。
可脑子里不是数字,是声音。
十二岁那年,沈府大火烧了一夜。我没哭,也不敢动。我蜷在柴房的尸堆底下,隔着门缝看火光吞人。谢家铁骑的马蹄踩过血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碾碎骨头。那时我就知道,活下来不是为了哭,是为了记住每一个脚步声。
现在,我又一次走向那个名字。
谢扶玉。
她坐在长宁宫深处,披着慈悲的皮,喝着香药掩味,手上沾的血却比谁都多。她以为自己藏得好,可她忘了,血锈味是洗不掉的——哪怕二十年过去,也会从指缝里渗出来。
我停在排水沟石板前。
雪盖住了边缘,我用刀背轻轻一刮,露出铁环。拉起来时没发出半点声响。下面是个窄洞,仅容孩童通过,和地窖那条暗道几乎一样。我蹲下身,袖口滑出半张泛黄图纸——长宁宫密道图。右下角的血印已经干了,暗红如锈,形似一个“谢”字。
这图不该存在。
它不该落在我手里,更不该带着血按上去。
可它就是出现了,像冥冥中有人推了我一把。
我盯着那血印看了两息,然后把它塞回怀里。刀别在腰后,我俯身钻了进去。
通道低矮潮湿,头顶滴水,一滴一滴砸在肩上,冰得人发僵。我贴墙走,指尖顺着石壁往前探。忽然,指腹碰到一道凹痕。
我停下。
借着远处一盏将熄的壁灯,看清了那两个字——
**阿九**。
刻得很深,横竖歪斜,像是用指甲硬抠出来的。和地窖墙上的一模一样。
我猛地缩手,脊背撞上对面石壁,发出一声闷响。我立刻屏住呼吸,听外面动静。没有巡逻声,只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呜呜地响。
可我心里已经翻了天。
不是怕。
是荒谬。
我以为“阿九”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是我活下来的证明。在北境军营里,我是阿九;在雪夜山庙发誓时,我是阿九;在替萧珩挡刀、烂肉发臭、啃树皮活命时,我都是阿九。
可现在,这密道里也刻着“阿九”。
是谁刻的?什么时候?为什么和我的笔迹……这么像?
我咬牙,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
又过了一段,脚下砖石微陷。
我立刻察觉不对,脚尖一点地,整个人向左旋身——
头顶轰然炸响。
三条铁索从穹顶砸落,带着碎石和尘土,重重砸在我刚才站的位置。烟尘冲起,呛得我喉咙发痒,但我没咳。我伏在地上,听着头顶机关缓缓归位的声音。
陷阱。
这不是普通的排水道,是杀人的笼子。
我慢慢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灰。就在这时,目光扫过地面砖缝——
四个字,刻得极深:
**谢氏弑忠**。
我跪下去,指腹抚过每一笔。刀痕新,像是最近才刻的,可力道狠,像是恨到了骨子里。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不是因为感动,是因为愤怒。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记得。
原来真的有人,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写下这四个字。
我闭了闭眼,耳边响起母亲临死前的话:“阿九,活下去……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霍家女儿……别说是沈家的……他们会杀你……”
她说“他们”。
不是“他”。
是“他们”。
谢家、太后、朝堂、整个局。
我睁开眼,从怀里摸出炭笔,在“谢氏弑忠”旁边,添了两个小字:“未亡”。
然后起身,继续往前。
空气渐渐变暖,前方透出微光。我放慢脚步,伏地听声。确认无动静后,我贴着最后一段石壁走,直到看见那道细缝——
正对“凤帷”暖阁。
我屏住呼吸,凑近窥视。
太后谢扶玉坐在镜前,银发垂肩,手里拿着一柄玉梳,一下一下梳着头发。动作很慢,很柔,像在照顾一个孩子。镜台旁堆着几份卷宗,她随手抽出一份,往炭盆里一扔。
火苗腾起,照亮她半边脸。
平静。慈悲。毫无波澜。
就像她这辈子从未签过一道诛杀令,从未下令烧过一座府邸,从未亲手把一个十二岁的女孩逼进尸堆。
我盯着那火,手指已经握紧了短刃。
就在这时,一片残页没烧尽,被风吹了出来,飘到地上。
我瞳孔一缩。
上面三个字清晰可见:
**霍九娘**。
红笔圈住,旁边一行小字:“活体对照完成”。
和地窖名录上的一模一样。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活体对照?
我在地窖里看到的那个孩子,缠着黑布遮胎记的女孩,她不是偶然出现的。她是被养在这里的。是“霍九娘”的副本,是“阿九”的替身,是谢扶玉用来测试我反应的……皿。
而我,也是她的“皿”。
我们都被放在天平上,看谁更像那个该死的“沈家遗孤”,看谁更能被操控,被驯化,被收编。
火光跳动,映在她脸上。她弯腰,把那片残页重新拨进火里,轻声道:
“阿九,你终于来了。”
声音很轻,像母亲唤女儿。
温柔得能让人落泪。
我浑身一僵,血液像是瞬间冻住。
她没回头,也没提高音量,可这句话,就是对着我说的。
她知道我在这。
她一直都知道。
我指甲掐进掌心,靠痛觉撑住没动。可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捶了一拳,闷得喘不过气。我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叫我。那时候我发烧,她把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喊“阿九、阿九”,声音软得像棉花。
可现在,这句话从谢扶玉嘴里说出来,就像一把裹着糖的刀,直直捅进我心里。
她要的不是我死。
她要的是我认她当娘。
她要的是我放下刀,走进那间暖阁,让她帮我梳头,叫我一声“玉儿”,然后变成她养的又一个影子。
我不动。
我不答。
我死死盯着她背影,盯着那根银簪,恨不得一刀扎进她后颈。
可我知道,现在动手,什么都得不到。证据已经烧了,名单没了,霍九娘的身份成了谜,而我一旦现身,就会被当成疯妇处死。谢扶玉要的,就是我失控。
所以我转身。
一步,一步,退出窥视点。
沿原路返回。
通道依旧昏暗潮湿,可我已经不是进去时的我了。
我走到排水沟入口,正要钻出,忽然停下。
从怀里摸出一枚乌木令符。
三寸长,两指宽,正面刻着“影策归”三个字,反面是一枚蝶形印记——和我腕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这是影策最高信物,仅存三枚。一枚在我手里,一枚在北境老将霍昭坟前,最后一枚……据说随沈家主母葬入地下。
我将令符插入壁缝,刻字朝内,正对密道深处。
像钉下一枚钉子。
像留下一道宣言。
我来了。\
我看见了。\
我不是来认亲的。
我转身,推开石板,跃上地面。
风雪扑面,我几乎睁不开眼。
我一路疾行,直到跃上长宁宫顶。琉璃瓦覆满雪,滑得厉害,我蹲在屋脊上,回望下方。
凤帷暖阁的灯还亮着。
像一只不眠的眼睛,冷冷看着我。
我肩上旧疤隐隐作痛。那是萧珩替我拔箭后,用烧红的刀刃烙的。他说:“阿九,忍着,不然你会死。”\
我忍了。\
我活下来了。\
可现在,我忽然想问他一句——你知不知道,你救下的这个人,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会对你笑的阿九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雪的双手。
这双手烧过凤冠,挖过密道,刻过血字,也握过刀。
它不属于任何人的后宫,也不属于谁的情劫。
它只属于真相。
我轻声说,像对天地,也像对自己:
“我不是你的影子……”
风卷着雪打在我脸上,刺得生疼。
我抬眼,盯着那盏不灭的灯,一字一句:
“……我是来斩影的人。”
话音落,我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扫到宫顶另一端——
一道小小的身影,蹲在屋檐角。
赤着脚,穿一件单薄旧衣,约莫七八岁。
她低着头,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我没动,也没出声。
她也没抬头,只是静静坐着,像一尊泥塑。
过了片刻,她慢慢站起,转身,跳下屋脊,消失在黑暗里。
我没追。
我知道她去哪。
她会回到地底,回到那个有“阿九”刻字的角落,回到谢扶玉身边。
可我也知道——
她不再是单纯的“皿”了。
她看过我留下的令符。
她听过我说的话。
她心里,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
风雪更大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长宁宫,转身跃入夜色。
而此时,密道深处。
凤帷暖阁后墙,一道隐蔽小门缓缓开启。
一双赤足踩在冰冷石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约莫七八岁大小。
足迹一路延伸,绕过炭盆,穿过“谢氏弑忠”刻字处,最终停在那枚乌木令符前。
小手缓缓伸出,指尖离“影策归”三字仅一寸,却未触碰。
她静静看着。
片刻后,转身,走向太后寝殿方向。
暗处,油灯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