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铁板缝里漏进一丝雪光,像刀刃贴着地面滑进来。
她睁眼。
不是惊醒,是醒来。仿佛一直就在等这一刻。
烛台歪在墙角,半截蜡烛烧得只剩拇指长,火苗被穿堂风扯得忽左忽右,在焦黑的梁木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空气里一股湿霉味,混着陈年药渣腐烂的气息,还有……一点点铁锈的腥。
她没动,只缓缓抬起左手,袖口滑落,露出腕内侧——一块蝶形胎记,深红如血印,边缘不规则,像被火燎过又愈合的痕迹。
她盯着它看了两息。
然后从怀里抽出一条黑布,一圈圈缠上去,动作熟稔,像是做过千百遍。布条打结时手指没抖,力道刚好压住胎记,不松,也不勒出血痕。
她起身,膝盖压出一点轻响。角落有把短刃,藏在塌掉的砖缝下。她弯腰取出,刃身窄,不过一掌长,柄缠黑麻绳,磨得发亮。这是影策死士的制式刀,三年前西市大火那夜,有人塞进她手里。
她蹲下,舀起一点地下水,用破布蘸湿,开始擦刀。
一遍。\
两遍。\
三遍。
每一寸刃面都擦到,指腹压着布角,顺着纹路来回,不快不慢。水珠顺着刀尖滴落,砸在泥地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闭眼。
嘴里吐出一句话,轻得像梦呓:
“凤隐现,影策归,杀母者当戴凤冠。”
再睁眼时,眸子里那点怯弱没了。像一层薄雾被风吹散,底下是冰,是刀,是不动声色的杀意。
墙上刻满了字。
全是“阿九”。
有的深,有的浅,横竖歪斜,密密麻麻爬满整面墙。有些是炭笔画的,有些是用指甲抠的,有些甚至带血丝,像是硬生生划出来的。
她走过去,指尖抚过其中一个“阿九”,指腹停在最后一笔上。那是她今早刻的。她每天都要写一遍,写满十个,才能吃一口冷粥。
她转身,从烧塌的梁木后拖出一个药箱,木板发霉,锁扣锈死。她不用钥匙,只用刀尖撬开,咔一声,盖子弹开。
里面没有药。
只有纸。
一张残破名录,边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纸上列了七个名字:
林氏女,夭折\
赵氏童,焚毁\
陈家双,溺井\
……\
沈知意,存疑\
霍九娘,存疑
最后两个名字被红笔圈住,旁边一行小字:“双生皿,共命脉”。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从怀里摸出炭笔,在“霍九娘”名下添了一笔:
“活体对照完成。”
她撕下一页空白纸,写下三个字:“她走了。”折成小方块,塞进墙角一道裂缝里。那里有个暗管,通向城西一处废井,每三日有人取一次信。
做完这些,她吹熄烛火。
地窖陷入全黑。
她缩回梁木后的夹层,蜷成一团,像只受伤的猫。可眼睛还睁着,盯着铁板缝隙里的那线雪光。
外面,雪还在下。
柳莺儿跌倒在雪地里,手肘磕在石阶上,疼得倒抽一口气。她没哭,也不敢回头。她知道那间药庐不能久留,更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她爬起来,踉跄往前跑。
一脚踩空。
脚底板拍在一块松动的青石上,“咔”一声轻响。
她吓了一跳,低头看。
那石头微微下陷,像是机关。
她没多想,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继续跑。
可就在她跑开十步之后,地窖深处,铁板又响了一下,极轻,像老鼠挠墙。
她没听见。
但里面的人听见了。
女童瞬间绷紧身体,呼吸收住,耳朵贴着墙面,听外面动静。
脚步声远了。
她缓缓松开手,从夹层里抽出短刃,抵在膝上,没再动。
过了半盏茶,她才重新点烛。
火光一跳,照亮她半张脸。眉眼稚嫩,可眼神老得不像孩子。她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块干饼,掰下一小块,就着冷水咽下去。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满三十下,像怕毒。
吃完,她起身,准备转移。
这地窖不能久留。那人来过,气味还留在空气里——灰蓝袍子,苦艾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绣鞋布料味。
她认得这个味道。
娘死前,给她缝过一只鞋。
红缎,绣蝶,右翅残缺。
她伸手摸了摸心口,那里也藏着半只鞋,和外面那人的一模一样。
她没再看墙上的“阿九”,也没碰那张名录。只是整了整衣袖,将短刃插回腰后,用外袍盖住。
她走到铁板旁,手指摸到边缘一道刻痕,轻轻一推。
铁板滑开,露出一条窄道,仅容孩童通过,通向西市后巷的排水沟。
她正要钻进去。
袖口一沉。
一片泛黄纸角滑了出来,落在泥地上。
她没察觉。
镜头俯下。
纸上绘着建筑结构图,线条精细,标注清晰——长宁宫地下密道。主道分三支,一支通御膳房,一支通太医院,最后一支蜿蜒深入,终点是太后寝殿暖阁,标着“凤帷”二字。
图右下角,一枚血印。
暗红,湿润,边缘不齐,形似一个“谢”字。像是刚按上去不久,血还没干透。
她钻进暗道,身影消失。
铁板缓缓归位。
地窖重归黑暗。
而此时,宫门外。
我站在雪地里,朱红宫门高耸,门钉森然,像一头巨兽闭着的嘴。
风雪更大了。
我本该绕行北巷,去影策在城东的接头点。可就在我抬脚那一瞬,心口突然一烫。
不是冷,是烫。
像有人把烧红的铜钱贴在我皮肉上。
我猛地停下,手按胸口。
怀里的绣鞋——那只红缎残鞋,正贴着我的心跳位置。布料发烫,几乎要燃起来。
我低头,手指隔着衣服去摸它。
烫得惊人。
我皱眉,四顾。
街上没人。只有雪落在屋檐、墙头、宫门上的轻响。一片白茫茫,天地静得诡异。
可我清楚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钉在我背上。
不是从背后某扇窗,也不是某个屋顶。
是从很远的地方,穿过层层屋宇、风雪、时间,直直刺来。
我缓缓回头。
西市方向,什么都没有。
可那道视线没散。
它不带杀气,也不带恨意。\
它像……在确认。
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走了。\
确认我是不是……还是原来的我。
我手指掐进掌心。
脑子里闪过那个地窖,那双眼睛。
七八岁,沾着灰,怯生生的。\
可再睁眼时,眼里那道光,像刀。
我第一次怀疑。
我真是唯一的幸存者吗?
那个名字——“霍九娘”——是不是早就被人用了?\
是不是从十年前大火那夜起,就有人在等着我回来?\
等着我走进这个局,走上这条路,然后……被另一个“我”取代?
我站在风雪里,没动。
心口的绣鞋还在烫。
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我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的话:“阿九,活下去……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是霍家女儿……别说是沈家的……他们会杀你……”
她说“他们”。
不是“他”。\
是“他们”。
我咬牙,指甲掐得更深。
可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我抬头。
宫门侧巷转出一队禁军,披甲执戟,马蹄踏雪,溅起碎白。中间一人穿青色官服,腰佩玉带,是礼部侍郎,负责登基大典礼仪。
他手里捧着个红木托盘,上面盖着明黄绸布。
我知道那是什么。
登基大典的册封诏书。
萧珩的。
我盯着那托盘,没躲。
他看见我,勒马。
两人对视。
他眼神闪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我。他没下马,也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算是礼。
我也没动。
可就在他策马欲走时,我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穿透风雪:
“告诉陛下,三日后,我不进宫。”
他勒住马,回头:“沈姑娘……此话何意?”
“告诉他,”我盯着那托盘,“我要的从来不是凤冠,是他亲手写的罪状。”
他脸色变了:“你……你说什么?”
我没再看他,转身就走。
风雪扑在脸上,冷得刺骨。
可心口那股烫意,还没散。
我加快脚步,往城东走。
可脑子里全是那个地窖,那个孩子,那张血印图。
我不敢想。
可我又不得不想——
如果“霍九娘”不止一个,那我这些年做的所有事,说的话,走的每一步,是不是都在别人的算计里?
包括我对萧珩的感情?\
包括我烧毁木凤冠的那一刻?\
包括我今日离开济世堂的决定?
是不是……早有人知道我会去,会查,会动?
我攥紧袖中影策令。
指尖触到乌木的凉。
可这凉,压不住心口的烫。
我忽然停下。
巷口有只信鸽,落在屋檐下避雪。
它腿上绑着竹管。
我认得这个标记。
是西市药庐的回信。
我仰头看它。
它歪头看我,黑豆眼里映着雪光。
我没动。
它也没动。
直到一阵风卷着雪扑来,它才振翅飞走,往城西废井方向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追。
我知道,它带回去的不会是“她走了”三个字。
而是——“她回来了”。
风雪中,我忽然觉得累。
不是身体的累。\
是心。
像走了十年路,终于看见门,却发现门后还有一道门,门后还有人,正穿着你的鞋,走着你的路,说着你的话。
我抬手,摸了摸肩上旧疤。
那里也曾烫过。
是当年萧珩替我拔箭时,用烧红的刀刃烙的。他说:“阿九,忍着,不然你会死。”
我忍了。\
我活下来了。\
可现在,我忽然想问一句——
活下来,到底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成为别人剧本里的一个名字?
我没答案。
我只知道,我得进宫。
不是为他。\
是为真相。
为母亲。\
为那只绣鞋。\
为那个地窖里的孩子。
我转身,往宫门方向走。
脚步比刚才稳。
风雪扑在脸上,像刀割。
可心口的绣鞋,终于慢慢凉了。
像一场灼烧,终于过去。
而此时,城西废井旁。
信鸽落下。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井壁暗洞里伸出,取下竹管,倒出纸条。
上面三个字:
“她走了。”
小手捏着纸条,停了两息。
然后,另一只手从暗处递出半页残图——正是那张长宁宫密道图。
小手接过,指尖轻轻抚过“凤帷”二字,又停在血印“谢”字上。
片刻后,她将图塞进井底一道暗缝。
转身,钻进暗道。
黑暗中,她低声念了一句,比之前多了两个字:
“凤隐现,影策归,杀母者当戴凤冠……新皿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