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一跳。
我坐在铜镜前,左手还压着那块染血的布条,血从指缝里慢慢渗出来,一滴,一滴,砸在裙裾上,像烧穿了布料。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冷得发麻。
我不敢动。
刚才那一滴血落下的时候,脑子里是空的。不是怕,也不是恨,就是空。像一口井被人掏干了水,只剩个黑洞洞的底,回声撞来撞去,听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
我是阿九吗?
还是她们拿去烧了又补录的“霍九娘”?
我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胎记。蝶形,红褐色,边缘微凸。母亲临死前,用朱砂一点点描过它,说:“别说是沈家的……他们会杀你。”可现在,另一个“我”也有了这个印记。她站在雪地里,赤着脚,却像不怕冷。她看着我,嘴唇一张一合——“姐姐。”
她知道我是谁。
可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低头,指尖还沾着纸条上的血。那张写着“你想杀的人,也在等你认亲”的纸条,已经被我捏得发软。字迹是谢扶玉的笔锋,却又嫩了几分。像是她教出来的,一笔一划都带着她的影子。
她要我认亲?
我冷笑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还没来得及把这笑咽回去,镜面忽然晃了一下。
不是烛光摇曳的那种晃。是水面被风吹皱的那种漾。
我猛地抬头。
镜子里,门槛处站着一个人。
赤足,单衣,披着一头湿雪的黑发。手里捧着一块焦黑的木片,像捧着骨灰。
她没敲门。没出声。就那么站着,风从她身后灌进来,吹得窗纸哗哗响,像有人在哭。
我转身。
短刃已经在手里。刀尖直指她咽喉。
“你是谁?”
她不答。
只是缓缓抬起手,把那块木片递到我面前。
我盯着它。
焦痕,裂纹,木头扭曲的纹路……全都熟悉得让我心口发紧。
那是凤冠。
我亲手刻的,萧珩在雪夜山庙塞给我的。他说:“阿九,此生不相负。”我说:“此生不相负。”然后我把它烧了。当着他的面,扔进火盆,看它一点点化成灰。
可现在,这块木头就在我眼前。
还带着烧过的气味。
“你烧的,”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地,“是假的。”
我手指一紧,刀刃往前送了半寸。
“你说什么?”
她没躲。
“真正的凤冠,早在永宁三年冬,就被取走了。谢娘娘说,要用它做‘皿引’,等血脉共鸣时点燃。”
我脑子嗡了一声。
“皿引”?
“育皿房”?
我记起来了。密档里写的:“母体存活率三成,复刻体成活者仅一。”
可她说的不是“复刻”。
她说“共鸣”。
“你掀袖子。”我突然说。
她顿了顿,抬手,慢慢卷起左臂的衣袖。
一道疤。
陈年旧伤。贯穿性,从肩胛斜切至肋下。边缘泛白,愈合时没清干净腐肉,留下了一圈凹陷的疤痕。
和我的一模一样。
位置、长度、走向……分毫不差。
那是我替萧珩挡刀留下的。北境围城第三夜,敌军夜袭,他被长矛刺中肩甲,我扑过去,刀锋从我背上切进去,血喷了他一脸。他抱着我喊阿九,我咬着牙没叫,直到昏死。
醒来时,烂肉生蛆,我拿匕首自己剜。
这伤是我活过的证据。是我的命换来的。
可现在,它在她身上。
“你怎么会有这个?”我声音发抖。
“她说……这是你的痛。”她静静看着我,“所以我也得有。”
我后退一步,背抵上铜镜。冰凉的镜面贴着脊背,冷得像铁。
“所以你们复制了我?”
“不只是复制。”她摇头,“是唤醒。她说,只有你回来,我才能真正醒过来。”
“谁说的?”
“谢娘娘。”
我冷笑:“她要你叫我姐姐?”
她点头。
“她说,你若不认我,我就得死。”
我盯着她。
她眼里没有骗人。也没有演戏。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一口沉到底的井。
“所以你是来逼我认亲的?”
“我不是来逼你。”她轻声说,“我是来求你。”
我猛地抽出短刃,一刀插进案几。
木屑飞溅。
“求我?你知不知道我十二岁那年,躲在尸堆底下,听着谢家铁骑踩着血泊进来?我母亲被按在地上,刀架脖子,她没求饶,只看着我藏身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我听不见,可我知道她说的是‘活下去’!”
我声音拔高,几乎嘶吼:“我活下来,不是为了认一个被她们造出来的‘妹妹’!”
她不躲。
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可我也记得那种冷。”她低声说,“雪钻进衣服里,贴着皮肉爬,像蛇。我也记得那种疼——刀砍进来的时候,血是烫的,喷出来那一瞬,烫得吓人。”
我怔住。
那是我从未对人提起的记忆。连萧珩都不知道。
“我也梦见你。”她抬头,看着我,“梦里你在雪地里背着我走,我发烧,说冷,你说‘阿九别怕,姐在’。我哭了,醒来还在哭。”
我呼吸停了。
那是我逃亡路上的真实记忆。十二岁,背着一个病死的小兵尸体混出军营,怕马蹄踩踏,就一路背着,走了三天三夜。中途我高烧,神志不清,嘴里一直念着“阿九别怕”。
可这件事……没人知道。
“你怎么会……”
“我不知道。”她摇头,“可我记得。”
我突然笑了。笑得肩膀发抖。
“所以你们连记忆都能复制?把我最痛的那些日子,一条条刻进你脑子里,让你以为你也活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复制。”她看着我,“我只知道,我疼过。我冷过。我怕过。”
我猛地抄起铜镜,狠狠砸向地面!
“哐——!”
一声巨响,镜面炸裂,碎片四溅。
一片尖锐的残片划过她脸颊,血立刻涌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滴。
同一瞬间——
我左腕旧伤突然剧痛。
不是表皮的伤口在疼。是骨头缝里,像有人拿针在扎命门。
我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血从布条里渗得更快,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她的血也落下来。
两滴血,在雪白的地砖上缓缓靠近,最后碰在一起,融成一道细红线。
我浑身一震。
眼前猛地闪过画面——
火场。浓烟滚滚。我蜷在柴房尸堆下,隔着门缝看谢家铁骑冲进来。马蹄踩过血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尸堆。我背着小兵尸体,在雪地里走。风割脸,我嘴唇开裂,嘴里全是血腥味。
山庙。雪夜。我掏出木凤冠,塞进萧珩手里。他说“此生不相负”,我说“此生不相负”。
誓言。火盆。木头燃烧,火焰腾起,映在他眼里。
全是我的记忆。
可现在,它们在我眼前闪,也在她眼里闪。
我们同时喘息,同时颤抖,像被同一道雷劈中。
她扶着墙,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我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
那种感觉……不是幻觉。
是真真切切的连接。
像有根线,从我骨头里抽出来,连到她身上。
“这……是什么?”我喘着问。
她抬头,看着我,眼里不再是麻木。
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东西。
“她说……血脉共鸣,才是真正的‘醒’。”
我慢慢抬头。
地上碎镜散落,每一片都映出我扭曲的脸。
也映出她。
我们像被摔碎的同一个人,散落在地上,却仍能彼此看见。
我撑着地,一点一点站起来。
腿还在抖。
心还在跳。
但我不再问“我是谁”了。
我盯着她,声音低哑,却一字一句:“我不是你姐姐。”
她瞳孔一缩。
“我是沈知意。”我继续说,“我不是你们复制的模板,不是你们实验的数据,不是你们仪式的钥匙。”
我弯腰,拾起一片带血的镜刃。
它映出我满脸冷汗、眼底血丝,却眼神清明。
“我是你们……造不出的东西。”
她望着我。
嘴角还流着血。
可她笑了。
不是得意。不是嘲讽。
是一种极淡的、近乎解脱的笑。
像等了很久的人,终于等到结局。
她轻轻点头。
然后转身。
赤足踩过碎镜,走向门口。
风雪灌进来,吹乱她的头发。
她没回头。
身影渐渐隐入夜色。
我站在原地,没动。
四周安静得可怕。
只有风拍窗纸,像谁在轻轻敲门。
我低头,看手腕。
血还在流。
但我不再抖了。
地上那道血线已经断了。
可那种灵魂相连的震颤感,还残留在骨髓里。
我弯腰,在她刚才站的地方,捡起半片焦木。
凤冠残骸。
边缘有一道刻痕。
我凑近烛火。
“谢氏弑忠,血染凤冠。”
八个字。
和我烧掉的那枚令符背面,一模一样。
我攥紧它。
火光跳动,映在我眼里。
这一次,我不再问“我是谁”。
我要问:“你们……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