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灭了。
屋里黑得像口井,倒映着窗外雪光的铜镜也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坐在案前,没动。指尖还残留着那支蜡烛的余温,热了一瞬,又凉下去。
废后折子在桌上烧着,火苗小得几乎看不清,只在纸角咬出一圈焦边,慢慢往里啃。风从窗缝钻进来,轻轻一吹,灰烬飘起来,落在手背上,烫了一下。
我不躲。
左肩那道疤忽然有点痒,像是旧伤在夜里苏醒。我抬手摸了摸,皮肤粗糙,肉翻着,像被谁用刀从骨头缝里硬撕出来过。七年前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城破那天,火光冲天,他把我推到墙根,自己迎上去。刀落下来的那一刻,他回头看我,血糊了半张脸,还在笑:“阿九,别怕。”
后来我在尸堆里爬了三天,抱着他快凉的身子,一口一口啃树皮,喝雪水,指甲缝里全是泥和血。
他活下来了。我也活下来了。
可现在呢?
我低头看着袖中藏着的油纸卷,指甲轻轻刮过“长宁宫”三个字。墨迹干了,却像还没干透,蹭在指腹上,黑得发腥。
太后谢扶玉。
她以为我不知道。她以为只要把柳莺儿送进寝殿,让我伤心、让我争宠、让我失控,就能安个“妒妇干政”的罪名,把我废在这红帐子里。
她不知道,我不是来争宠的。
我是来讨命的。
我缓缓起身,走到床边,掀开床板暗格,取出一个乌木匣子。匣子没锁,我打开,里面一层软绸,裹着一枚令符——乌木雕成,掌心大小,正面刻着“影策”二字,背面是“霍昭旧部”四字,边缘已有磨损,像是被人摩挲过千百遍。
这是霍老将军临死前塞进我手里的。
他躺在血泊里,断了三根肋骨,嘴里咳着血沫,还抓着我的手腕说:“丫头……这枚令符,能召八百里加急密线……北境三州,还有三百绣衣使残部……他们等你……等你一声令下。”
我没哭。
我只问他:“谁下的令?”
他闭了眼,最后一口气说:“长宁宫……香炉灰里……埋着真名……”
然后他就死了。
我攥紧令符,冰凉的木头贴着手心,忽然觉得有点热。我咬破指尖,血滴在令符中央那个凹槽里,一滴,两滴,第三滴落下时,令符微微一烫,像是活了过来。
我低声说:“影出无声,策定乾坤。”
梁上忽有振翅声。
一只黑羽信鸽飞下,落在案上,羽毛黑得不见一丝杂色,眼睛却亮得像两点寒星。我将油纸卷塞进它腹中暗袋,再点燃火折,点它尾羽。
火焰“呼”地腾起,如一道赤色流星划破夜空。
我盯着它飞走的方向,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传令霍昭旧部,三日内护送证人入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信鸽冲入风雪,眨眼没了影。
屋里重归寂静。
我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符。外面风雪更大了,拍着窗,像有人在砸门。我忽然想起萧珩从前说过的话。
他说:“阿九,等我当皇帝,一定光明正大娶你,十里红妆,百官叩首,我要让天下都知道,我萧珩的皇后,是跟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那时笑他傻。
我说:“我要的是命,不是名分。”
他却抓着我的手,认真得像个疯子:“我要你名命双全。”
现在呢?
名分给了别人,命也要被碾碎了。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里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窗外铜铃响了。
三长一短。
影卫警示。
我起身贴窗,拨开一线。雪光映着宫道,白得刺眼。远处,一道青色身影踉跄奔来,脚步不稳,像是被人追着跑。
是柳莺儿。
她穿着单薄的宫装,头发散了半边,手里空空的,连托盘都没拿。她跑得很急,鞋上沾满雪泥,一步一滑,几次差点摔倒。
她不是逃我。
她是逃命。
我盯着她身后。没人追。可她一直回头,眼神惊恐,像后面有鬼。
她拐进一条夹道,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墙高,灯笼挂在檐下,光昏黄,照得她脸一半明一半暗。
她靠在墙上喘气,手扶着墙砖,抖得厉害。
然后,一双玄色靴子踏入画面。
她猛地抬头。
一个黑衣人站在她面前,面具覆面,手里握着一柄细刃,刀尖垂地,没动。
柳莺儿往后缩,背抵着墙,声音发抖:“我……我已经烧了……真的烧了……”
黑衣人冷笑:“你烧的是副本。原件呢?”
她摇头,眼泪掉下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三更半夜往外跑?”黑衣人逼近一步,“主上让你呈报密信,你拖了三日。你当影策是摆设?”
她忽然从内衣夹层抽出一张焦纸,双手颤抖着递出去:“我……我想烧的……可我……我怕……怕她再也回不来了……”
风忽然停了。
我贴在窗后,呼吸一顿。
她说的“她”。
不是“陛下”。
是“她”。
柳莺儿看着那张纸,嘴唇哆嗦:“她要是死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好过……我……我不想他那样……”
黑衣人没接。
只冷冷问:“所以你留着它,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在焦纸上,洇开墨迹。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累。
她不是敌人。
她比我更像当年的阿九——那个会为一个人哭、为一个人痛、为一个人赌上性命的傻子。
可这宫里,没人靠真心活下来。
我转身,打开乌木匣子,翻到最底层,抽出一份名单。纸已泛黄,边角磨损,上面列着几十个名字,都是当年绣衣使残部,如今隐于市井,有的当了药铺掌柜,有的做了渡船艄公,有的干脆疯了,整日念叨“军报对不上”。
我的指尖划过最后一个名字。
**霍九娘**。
我低声说:“该醒了。”
这个名字,是假的。
霍九娘,是我给自己留的退路。十年前,我让一名死去的绣衣使女儿顶了我的身份,埋在西市乱坟岗。而我,成了阿九,成了火头兵,成了萧珩的影子。
可现在,有人查到了“沈氏遗孤尚在”。
是谁?
柳莺儿交出的那半页密报上,只写了六个字:“沈氏遗孤尚在”。
没有下文。
可我知道,这句话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有人活着走出北境,带着当年的原始军报,正往京城来。
太后不会等。
萧珩也不会等。
我必须赶在所有人之前,把人接到手。
我合上匣子,正要吹灯,忽然听见远处一声轻响。
不是风。
是铜铃。
长宁宫方向。
我眯眼望去。那座宫院藏在重重屋脊后,檐角低矮,不显眼。可就在刚才,那串铜铃动了。
无风自动。
三短一长。
是反制信号。
太后收到了消息。
她知道柳莺儿没烧密报。
她也知道,影策动了。
我站在窗前,没动。风雪扑在脸上,冷得刺骨。我忽然笑了。
来得好。
你不是想看我争宠?想看我哭?想看我求他?
我偏不。
我要你亲眼看着,那个你亲手灭门的小丫头,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你榻前,把你从神坛上拖下来的。
我关窗,吹灯。
屋里黑了。
只有那封废后折子,还在烧。
火光一点点吞掉“臣女沈氏”四个字,接着是“知意”,然后是“才德不修”。
我坐在黑暗里,听着更漏滴答。
一下。
又一下。
像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又传来脚步声。
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人。
我没动。
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一身素青宫装,头发湿了半边,脸上全是雪水,分不清是雪化了还是哭了。她手里什么都没拿,托盘也没带。
是柳莺儿。
她没进来,只站在门槛外,抖得像片叶子。
“你来干什么?”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掌心摊着一张纸——正是那半页焦纸,边缘焦黑,字迹残缺,但还能辨认:“……沈氏遗孤尚在……”
她声音极轻:“我……我没烧干净……我……我怕你再也回不来了……”
我盯着她。
她忽然跪下,膝盖砸在雪地上,发出闷响。
“我知道我不该……可我……我每天夜里都听见他叫你名字……他望着这边,手抓着床沿,像是……像是快死了……”她哭出声,“我不想他那样……可我也不想你死……你们两个……我都……我都……”
她没说完。
我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仰头看我,眼里全是泪,全是怕。
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她闭上眼,等着我打她。
我没打。
只是看着她。
“你记住。”我声音很轻,“从今往后,别再碰他。不然,我不只会废后,我会让你,像那些消失的宫女一样,悄无声息地,从这个宫里,被抹干净。”
她睁开眼,满脸惊恐。
我松开手。
“走吧。”我说,“趁我还懒得动手。”
她踉跄后退,转身跑了。
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歪歪斜斜,很快被新雪盖住。
我关上门。
回到案前。
拿起那支蜡烛,重新点燃。
火光又亮起来。
我坐下,静静等着。
等明天。
等登基大典。
等他来。
等他看见我亲手递上的废后折子。
等他看见北境铁证。
等他明白——
伤我最深的人,从来不是他。
是他背后那个,天天给他熬药、叫他“吾儿”的女人。
而我,不会再等任何人来救我了。
我吹灭蜡烛。
屋里又黑了。
只有那封废后折子,还在烧。
火光映在眼里,一动不动。
远处,长宁宫。
香炉烟雾缭绕。
谢扶玉端坐榻上,素手轻抚鎏金炉身,神情温婉,像佛前慈母。
她从炉中拨出一片焦纸,正是柳莺儿交出的那一半。
目光落在“沈氏遗孤尚在”六字上。
她嘴角忽扬,轻轻一笑。
“阿莺儿,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合掌。
一声轻唤:“来人。”
一名 masked 宫婢跪地听命。
她从袖中取出一粒赤红药丸,置其掌心。
“送去她枕下,三更服。”
宫婢低头:“是。”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线。
风雪扑进来,打在脸上,她却像感觉不到冷。
她望着冷宫方向,低声说:“你以为活着就能复仇?”
“可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她回身,香炉余烬中,“沈氏遗孤尚在”六字忽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背面残留笔迹——
“藏于西市药庐,貌类沈氏女”。
她盯着那行字,良久,忽而笑了。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