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三十年,九月。
赴京前夕,苏瑾修秘密去了一趟城西墨韵斋。
这是夜玄在信中提过的联络点,但他从未去过。
墨韵斋是间不起眼的书铺,门面狭小,里头堆满旧书。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儒雅男子,姓墨,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整理书架。
“客官找什么书?”墨掌柜头也不抬。
“找一本《北境舆图考》。”苏瑾修说。
墨掌柜手一顿,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他:“那书难得,客官为何要找?”
“有位姓夜的朋友说,您这儿有。”
墨掌柜眼神微凝,放下书,走到门口挂上“歇业”的木牌,然后关上店门。
“梅君?”他问。
“是。”
墨掌柜点点头,引他进了后室。后室很简朴,只有一张桌,两把椅,墙上挂着一幅北境山川图。
“夜将军让我在此等候多时。”墨掌柜倒茶,“他说您近期会来。”
苏瑾修坐下:“夜将军……还说了什么?”
“他说,京城水深,楚凌渊对唐姑娘执念极深,您此去必有一番恶斗。”墨掌柜看着他,“他还说,若您需要,玄影在京城的三十七处暗桩,可任您调遣。”
苏瑾修怔住。
三十七处暗桩。
这是夜玄经营多年的心血,如今竟愿意……与他共享?
“为什么?”他问,“夜将军为何如此帮我?”
墨掌柜沉默片刻,缓缓道:“因为唐姑娘。”
“夜将军与唐姑娘……”
“有救命之恩,亦有知己之情。”墨掌柜说得坦荡,“三年前在北境,唐姑娘曾救过将军一命,后又在白河镇相伴三年。将军视她如……至亲。”
至亲。
这个词让苏瑾修稍感安慰。
“夜将军说,”墨掌柜继续道,“唐姑娘心里有您。所以,他希望您平安赴约,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苏瑾修眼眶发热。
他端起茶杯,茶水滚烫,熨着掌心。
“替我谢谢夜将军。”他声音微哑,“这份情,苏瑾修铭记在心。”
墨掌柜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推到他面前:“这是京城三十七处暗桩的名册、位置、联络方式。看过即焚。”
苏瑾修翻开册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地址:茶楼伙计、酒楼掌柜、更夫、绣娘、甚至宫里的小太监……涵盖三教九流,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有了这个,他在京城不再是孤军奋战。
“还有一事。”墨掌柜压低声音,“夜将军让我转告:楚凌渊已察觉‘梅君’与苏瑾修可能是同一人,赴京路上恐有埋伏。他建议您……走水路。”
水路?
苏瑾修皱眉。他原计划走陆路,车队护卫森严,更安全。
“陆路必经‘鹰愁涧’,那处地势险要,易设伏。水路虽慢,但可直抵通州,再换车马入京,更为隐蔽。”墨掌柜道,“夜将军已安排好了船,是玄影的商船,沿途有护卫。”
苏瑾修沉吟。
“信不信,在您。”墨掌柜似乎看穿他的顾虑,“夜将军说,他若要害您,不必等到今日。”
这话倒是实在。
多年暗中相助,若夜玄真有歹意,苏瑾修早死过无数次了。
“好。”苏瑾修最终点头,“我走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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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君”这个名字,已经响彻江南。
瑾韵商行分号遍布八省,生意涉及药材、布匹、粮食、盐茶、甚至钱庄。有人说,梅君的财富,可敌半个江南。
但没人见过梅君的真容。
他深居简出,生意都由手下打理。偶尔露面,也总是戴着面具,声音经过伪装。神秘,成了他最好的保护。
只有极少数亲信知道,梅君就是苏瑾修。
那个曾经被家族抛弃、右手残废、流落北境的苏家大公子。
九年前,他身无分文,左手刻簪,在破庙里等死。
九年后,他富甲一方,左手执笔,掌控着庞大的商业帝国。
八年间,他每月刻一枚梅花簪,簪身内侧刻字,从不间断。
木盒已经满了。
九十六枚簪子,整整齐齐,排满九个木盒。
第九个木盒里,最后一枚簪子,刻着:“第九十六月·归”。
归。
是该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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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京前夜,苏瑾修在账房里整理行装。
最重要的三样东西:
一、她留给他的旧手帕——洗得发白,角落绣着个小小的“韵”字。
二、左手记的账本——从五十两起家到如今,厚厚一摞。
三、那个装满梅花簪的木盒。
他打开木盒,一枚枚簪子抚摸过去。从歪歪扭扭、花瓣残缺的第一枚,到虬枝劲节、寒梅怒放的最后一枚。每一道刻痕,都是思念;每一朵梅花,都是等待。
“东家,”亲信在门外低声说,“京城那边传来消息,唐姑娘……如今在宫中,是太医署的女医。还有……楚凌渊似乎对她……”
苏瑾修手一顿。
“知道了。”
他合上木盒,系好包袱。
然后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
二十七岁,面容清俊,眼神沉稳,只是眉宇间有挥不去的疲惫。左脸那道疤淡了,但仔细看还能看见。右手依旧蜷曲,藏在袖中。
他抬手,练习微笑。
是唐芷韵喜欢的那种笑——温和的,干净的,不带算计的。
亲信看着不忍:“东家,您何必……这些年您为她做的,足够了。”
苏瑾修摇头:“不够。”
他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直到那个笑容看起来自然又真诚。
“我要干干净净地去见她。”他轻声说,“不是复仇的恶鬼,是她的瑾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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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码头
十辆马车运来的货物,全部装上了一艘三桅商船。船身漆成不起眼的灰褐色,船头挂着一面普通的商旗,但苏瑾修注意到,船工和水手个个眼神精悍,动作利落,分明是行伍出身。
是玄影的人。
“梅先生,请。”船老大是个独眼汉子,声音粗粝,“此行二十日,定保您平安抵京。”
苏瑾修点头,登上甲板。
船缓缓离岸,江水滔滔,向东流去。
他站在船头,望着逐渐远去的江南,又望向北方。
手中握着一枚新刻的梅花簪——是第九十七枚,刻着“启程”二字。
八年蛰伏,今日启程。
阿芷,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