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牵着踏雪,悄悄离开了白河镇。
唐芷韵扶着父亲坐在驴背上,苏瑾修拄着树枝跟在旁边——他伤重,但不能都骑驴,踏雪驮不动三个人。每走几步,他就要停下来喘气,左臂的绷带又渗出血。
“瑾修,你骑一会儿。”唐芷韵说。
“不用,我撑得住。”
“听话!”
她不由分说扶他上驴,自己则扶着父亲步行。苏瑾修想下来,却被唐文远按住:“孩子,别倔。你伤重,再折腾倒下了,韵儿更累。”
苏瑾修沉默了,看着唐芷韵单薄的背影,眼眶发热。
晨光渐亮时,他们已走出二十里。官道上行人渐多,有赶早市的农人,有运货的车队。唐芷韵买了几个热馒头,三人分着吃了,又继续赶路。
中午,他们在路旁茶棚歇脚。唐芷韵给苏瑾修换药,伤口有些红肿,是感染的迹象。她眉头紧锁:“得尽快找地方安定下来,好好治伤。”
“再走三十里,有个小镇。”苏瑾修说,“我们在那儿歇两日。”
“嗯。”
正说着,茶棚外传来马蹄声。几人警觉地抬头,见是两个差役打扮的人,下马进来喝茶。其中一个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在苏瑾修染血的衣袖上停留片刻。
唐芷韵心跳加速,低头给苏瑾修喂水。
差役没说什么,喝了茶就走了。但那种被窥视的不安,久久不散。
“我们不能走官道了。”苏瑾修低声说,“王氏可能已经通了官府。”
“那走哪儿?”
“山路。”他指着远处连绵的群山,“翻过去,虽然难走,但安全。”
唐芷韵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又看看苏瑾修惨白的脸,咬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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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天,是他们最艰难的日子。
山路崎岖,有时根本没有路,只能抓着藤蔓攀爬。踏雪勉强能走,但常打滑。唐文远年纪大,体力不支,走走停停。苏瑾修伤口感染,开始发烧,昏昏沉沉,全靠意志强撑。
唐芷韵一个人照顾两个病人,还要探路、找食物、守夜。三天下来,她瘦了一大圈,眼下乌青,嘴唇干裂出血。
第四天夜里,他们在一处山洞歇脚。外头下起雨,寒气往骨缝里钻。唐芷韵生起火,煮了最后一撮米,混着采来的野菜,熬成稀粥。
她先喂父亲,再喂苏瑾修。他烧得厉害,喂进去的粥吐了大半。她急得眼泪直掉,却不敢出声——怕父亲担心,怕苏瑾修愧疚。
“阿芷……”苏瑾修在昏迷中喃喃,“别哭……我没事……”
她擦掉眼泪,握紧他的手:“我不哭。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后半夜,苏瑾修烧得更厉害了,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阿芷”,一会儿又恐惧地挣扎,像在躲避什么。
唐芷韵抱着他,一遍遍说:“我在,瑾修,我在。”
天亮时,雨停了。苏瑾修的烧奇迹般退了些,睁开眼,看见她通红的眼睛,声音嘶哑:“你……一夜没睡?”
“睡了。”她撒谎,“你好些了吗?”
他点头,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唐芷韵扶他靠在山壁上,喂他喝水。
“阿芷,”他忽然说,“如果……如果我撑不到北境,你就带着唐伯父走,别管我。”
唐芷韵手一抖,水洒出来。
“你说什么傻话。”
“不是傻话。”他看着她,眼神清醒得残忍,“我的伤太重,拖下去只会连累你们。你们走,还有活路——”
“苏瑾修。”唐芷韵打断他,声音发颤,“你听着,我救你,不是让你再去死一次。”
她一字一句:“我要你活着。光明正大地活着。”
他怔怔看着她,眼泪滑下来。
“好。”他终于说,“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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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他们终于走出群山,看见山脚下的官道。
远处有镇子的轮廓,炊烟袅袅。唐芷韵松了口气,却听见身后父亲剧烈咳嗽——是旧疾复发的征兆。
必须尽快找到住处,找大夫。
她扶着两人下山,到镇上天已黄昏。镇子比白河镇大些,有客栈,有药铺。她咬牙用最后一点钱,租了间最便宜的下房,又请来坐堂大夫。
大夫给两人诊了脉,开了药。苏瑾修的伤需要静养至少一个月,唐文远的咳疾也得慢慢调理。
送走大夫,唐芷韵坐在床沿,看着沉睡的两人,心里一片茫然。
钱用光了,接下来的药钱、房钱、饭钱……怎么办?
正发愁,苏瑾修醒了。他看见她愁苦的表情,轻声说:“包袱最底层……有个夹层。”
唐芷韵一愣,翻出包袱,果然在底层摸到硬物。拆开缝线,里头是几片金叶子——不大,但成色极好。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苏瑾修声音很轻,“缝在旧衣里,逃命时带出来了。本想……等安稳了再用。”
唐芷韵握着金叶子,眼眶发热:“你……早就想到了?”
“嗯。”他点头,“阿芷,这些钱够我们撑三个月。这三个月,我养伤,你照顾唐伯父。等我伤好了,我们从头开始。”
他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像在白河镇那样,但这次,我会更小心,计划更周全。”
唐芷韵用力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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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苏瑾修的伤好了大半。
他们在这个叫“清河镇”的地方租了间小院,位置偏僻,但干净安静。唐芷韵每日采药、炮制,拿去镇上药铺卖。苏瑾修左手已能灵活写字算账,开始筹划新的生意——这次他不做药材收购,而是做药材加工。
“清河镇是商道枢纽,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他在灯下画着草图,“我们做‘便携药包’,针对行商常见的病症:水土不服、跌打损伤、风寒暑热。药包小巧,说明简单,价格适中,适合随身携带。”
他顿了顿:“而且……我想用‘梅君’这个名号。”
“梅君?”
“嗯。”他看向窗外,院角有株野梅,正结着青涩的果子,“梅,寒冬开花,素净坚韧。君……算是,对自己的一点期望。”
唐芷韵看着他眼中重燃的光,微笑:“好。梅君。”
计划很快实施。苏瑾修设计了几种药包配方,唐芷韵负责配药、包装。他们先做了些样品,免费送给过往客商试用。效果不错,渐渐有了回头客,还有客商预订大批量。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但唐芷韵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苏瑾修夜里常做噩梦,惊醒时一身冷汗。他变得警觉,听见陌生脚步声就绷紧身体,出门必戴斗笠遮面。他的左手写字越来越快,账本记得密密麻麻,像在跟时间赛跑。
他在准备什么,她隐约知道,却不敢问。
直到那天傍晚。
唐芷韵从药铺回来,看见苏瑾修站在院中梅树下,手里捏着一封信。信纸皱巴巴的,像是反复读过很多遍。
“瑾修?”她轻声唤。
他转过身,脸色苍白:“阿芷……我们得走了。”
“为什么?”
“王氏……找到清河镇了。”他将信递给她,“是黑山那个张猎户托人捎来的——他说,有生面孔在打听‘一个右手残废的年轻人和一个会医术的姑娘’。描述……和我们一样。”
唐芷韵心一沉。
苏瑾修握紧拳头:“这次不能再逃了。阿芷,你带着唐伯父,往北走,去投奔我爹那个故交。地址我写好了,信物也备了。”
“那你呢?”
“我留下。”他看着她,眼神决绝,“有些账,该清了。”
“不行!”唐芷韵抓住他衣袖,“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他们?跟我走,我们一起——”
“阿芷。”他打断她,声音温柔却坚定,“你救了我两次。第一次在破庙,第二次在白河镇。这次……该我护着你了。”
他伸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听我说。王氏要的是我的命,你们走,她不会穷追。只要你们安全了,我没了后顾之忧,反而能周旋。”
“可你会死!”
“不会。”他笑了,笑容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深沉,“苏瑾修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活着的,是梅君。”
他握住她的手,将一个小布包塞进她掌心:“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还有那几片金叶子。够你们一路盘缠,也够……重新开始。”
唐芷韵摇头,泪如雨下:“我不要钱,我要你活着——”
“阿芷。”他捧起她的脸,额头轻轻抵住她的,“你听着。我要你活着,光明正大地活着。不是躲躲藏藏,不是提心吊胆,是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的那种活着。”
他退开一步,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喉结滚动:“所以,答应我。带着唐伯父走,别回头。”
唐芷韵咬着唇,血渗出来。
最终,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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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离定在三天后。
这三天,苏瑾修将一切都安排妥当:雇了可靠的车夫,准备了充足的食物药材,规划了最安全的路线。他甚至给唐文远配了三个月的药,分装好,写了详细的服用说明。
最后那晚,两人坐在梅树下。
月亮很圆,清辉洒满小院。梅树影影绰绰,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图案。
“阿芷,”苏瑾修忽然说,“等事情了结了,我去找你。”
唐芷韵转头看他:“去哪儿找?”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论多远,无论多久。”
她眼眶又湿了:“如果……你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他微笑,“找到白发苍苍,找到地老天荒。”
她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几个月压抑的所有恐惧、疲惫、不安,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哭得浑身颤抖,像要把心都哭出来。
苏瑾修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像她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别哭……阿芷,别哭……”
可他自己的眼泪,也掉进了她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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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中,马车停在院外。
唐芷韵扶着父亲上车,回头看向站在梅树下的苏瑾修。他穿着她做的那件靛蓝新衣——袖口的补丁是她昨夜新缝的,针脚细密。晨风吹起他额前碎发,他静静看着她,眼中千言万语。
“瑾修……”唐文远在车上唤。
苏瑾修走过去,跪在车前:“唐伯父,一路保重。”
老人伸手,轻轻按在他头顶:“孩子……你也保重。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是。”
他站起身,看向唐芷韵。
四目相对,万语千言,都凝在沉默里。
最终,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是他用左手刻的,桃木,簪头雕了朵半开的梅。雕工依旧稚嫩,但每一刀都认真。
“这个……给你。”他递给她,“本来想等你生辰……现在,就当是个念想。”
唐芷韵接过,握在手心。木簪温热,带着他的体温。
“苏瑾修,”她轻声说,“我等你八年。”
他一怔。
“八年。”她重复,“我给你八年时间。不要冒险,不要硬拼,我要你平安地强大起来。八年后,我等你来找我。”
苏瑾修眼眶通红,单膝跪地,仰头看她。
晨光落在他脸上,映着眼中的泪光,像朝霞洒进寒潭。
“阿芷,”他声音嘶哑,“八年后,我必以光明之身,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到那时,你再也不能赶我走。”
她俯身,在他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很轻,像羽毛拂过。
却烙进了他心里。
“好。”她微笑,眼泪却滑下来,“我等你。”
最后对话:
她:“记住,活着最重要。”
他:“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八年后,这句话依然算数。”
她转身上车,车帘落下前,最后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梅树下,身影在晨光里渐渐模糊。
马车驶动,碾过青石板路,辘辘远去。
苏瑾修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风吹过,梅叶沙沙作响。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然后转身,走回小院。
屋里空荡,只剩他一人。
他坐在桌前,铺开纸笔,用左手写下第一行字:
“梅君商行,永昌二十二年,七月初七,始。”
字迹工整,力透纸背。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
光明,刺破长夜。
而他,将走向属于自己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