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镇的春天来得迟,三月了,河面的冰才裂开细缝。岸边的枯草底下钻出点点绿芽,山上向阳的坡地开始泛青。风依旧冷,但已不带刀割般的凛冽,而是裹着泥土和融雪的气息。
唐芷韵推开土屋的门,晨光涌进来,照亮屋里简陋却整洁的陈设。墙角堆着分拣好的药材,桌上摊着账本,火塘里的柴灰还温着。父亲唐文远坐在炕沿,就着天光看医书——他的咳疾在女儿精心调理下好了大半,如今已能下地走动,偶尔还帮著分拣药材。
“爹,我去镇上一趟。”唐芷韵背上药篓,“晌午就回来。”
“路上当心。”唐文远抬头,目光慈和,“叫瑾修陪你。”
“不用,他还在睡。”唐芷韵压低声音,“昨晚记账到半夜,让他多睡会儿。”
她轻手带上门,踩着融雪的泥泞小路往镇上去。路过河边时,看见几个妇人在洗衣,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在晨雾里回荡。有人抬头看见她,笑着招呼:“唐姑娘早啊!又来卖药?”
“早,陈婶。”唐芷韵点头,“今天送些金银花。”
“哎哟,你家那个账房先生可真是能干!”陈婶啧啧称赞,“上月我男人摔伤了腿,他给的药又好又便宜,还教我怎么敷——现在都能下地干活了!”
旁边另一个妇人搭腔:“可不是?我婆婆的老寒腿,吃了唐姑娘配的药,这个冬天都没疼!”
唐芷韵微笑谢过,继续往前走。
三个月了。
从寒冬到初春,她和苏瑾修在白河镇扎下了根。药材生意从最初的零星售卖,逐渐形成稳定的供应。镇上唯一的药铺“济世堂”已和他们签了长约,每月固定收购血藤、冰魄草、金线兰等稀缺药材。附近几个村子的山民听说收药,也常背着背篓上门,用药材换铜钱或日用品。
而这一切,大半归功于苏瑾修。
她想起半个月前那个傍晚。苏瑾修对着账本看了很久,忽然说:“阿芷,我们这样零散收药,不是长久之计。”
那时她正在分拣金银花,抬头问:“那怎么办?”
他铺开一张粗纸——是向赵管事讨来的旧舆图,用炭笔在上头勾画:“你看,白河镇往北三十里是黑山,往南五十里是青石岭,往东二十里是野狼沟。这三个地方,我听山民说,药材长得最好。”
他手指点着地图:“但山民不识货,常把珍贵药材当杂草,要么胡乱采了卖给药铺,要么干脆不管。药铺压价狠,他们挣得少,自然没积极性。”
唐芷韵放下手里的活,坐到他身边:“你有什么想法?”
苏瑾修眼睛亮起来——那是她熟悉的光,每当他想到什么好主意时,眼里就会有这种光。
“我们做个‘收购网’。”他用炭笔在地图上画圈,“在这三个地方各找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最好是本地山民,懂山路,人缘好。我们教他们辨识几种最值钱的药材,定好收购价,比药铺高三成。他们负责从周围山民手里收药,每月一次,我们统一去取。”
他顿了顿,补充:“炮制的方法我们教,但粗加工可以交给他们——比如晒干、切片,按工序给工钱。这样他们多一份收入,我们也省了时间。”
唐芷韵听得入神:“然后呢?”
“然后,”苏瑾修笔尖移到白河镇,“我们在这里建个小仓库,集中炮制、分拣、包装。济世堂那边,我谈好了,以后不只收药材,我们还提供炮制好的药包——按病症分装,比如‘风寒包’‘跌打包’‘妇人调经包’。药铺省事,病人方便,我们利润也能提高。”
他说完,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会不会……太复杂了?”
唐芷韵摇头,眼睛亮晶晶的:“不复杂,很好。只是……我们本钱够吗?”
苏瑾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头是这三个月攒下的所有铜钱和碎银——不多,但整整齐齐。
“够启动。”他说,“中间人的工钱可以月结,第一批药材收上来,炮制好了就能回本。只要周转起来,后面会越来越顺。”
她看着他认真计算的样子,忽然问:“这些……都是苏家做生意的方法吗?”
苏瑾修手指顿了顿,轻声说:“是。我爹常说,做生意要看三步:一看货源稳不稳,二看周转快不快,三看人心齐不齐。”
他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坚定取代:“现在货源是山,周转靠信,人心……有你就够。”
唐芷韵心口一暖。
那天他们聊到深夜,炭笔在粗纸上写写画画,火光映着两张年轻却认真的脸。最后定下的计划,如今已实施了大半。
黑山找的是个老猎户,姓张,儿子前年采药摔断了腿,是唐芷韵给治好的。青石岭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苏瑾修预付了她半个月工钱。野狼沟是个年轻后生,腿脚利索,识字,苏瑾修教他认药时一点就通。
昨天,第一批药材送到了。
唐芷韵走进济世堂后院时,王掌柜正在验货。地上摊着几个麻袋,里头是分门别类的药材:血藤根茎粗壮,断面血红;冰魄草叶片完整,银白色泽;金线兰根须齐全,金线纹路清晰。
“好,好!”王掌柜连声称赞,“炮制得法,品相上乘!唐姑娘,你家那位账房先生真是人才!”
唐芷韵微笑:“王掌柜过奖。这是这个月的货单,您对对。”
她递上账本——是苏瑾修左手誊抄的,字迹已相当工整。条目清晰:药材名称、数量、单价、总价,最后是合计。
王掌柜扫了一眼,爽快付钱。沉甸甸的铜钱串交到她手里时,他又说:“对了,上次说的‘风寒包’,第一批先要五十包。眼看开春,倒春寒容易染病,好卖。”
“好,三天后送来。”
走出济世堂,唐芷韵握着钱袋,心里踏实了许多。这些钱,够他们改善生活,够给父亲买更好的药,够……给苏瑾修添件新衣。
他身上的棉衣还是破庙里那件,袖口磨烂了,她补了又补。昨天夜里,她量了他旧衣的尺寸,打算今天去布庄扯些厚实布料。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她:“阿芷!”
抬头,看见苏瑾修从街角走来。他穿着那件破棉衣,头发用布条随意束起,脸色比刚来时红润许多,眉宇间有了生气。右腿走路仍微跛,但已不需拄杖。
“你怎么来了?”她迎上去。
“醒来看你不在,猜你来送药了。”他接过她肩上的空药篓,“怎么样?”
“很顺利。”她晃了晃钱袋,“王掌柜还订了五十包‘风寒包’。”
苏瑾修眼睛一亮:“太好了。炮制的药材够,我今晚就能配出来。”
两人并肩往回走。清晨的集市开始热闹,卖菜的、卖肉的、卖针线的摊子陆续摆出来。有相熟的摊主打招呼:“苏先生早啊!又来接唐姑娘?”
苏瑾修点头微笑,耳根微红。
唐芷韵侧头看他。三个月的相处,他变了很多。不再是破庙里那个奄奄一息、满眼死寂的少年,而是会笑、会计划、会为她着想的……伙伴。
对,伙伴。
她想起昨夜,他趴在桌上记账,她在一旁分药。屋里很静,只有炭笔划纸的沙沙声,和药材簌簌的轻响。火光跳跃,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阿芷,”苏瑾修忽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我想……我们该攒钱买头驴。”
“驴?”
“嗯。”他点头,“以后收药范围扩大,三个点来回跑,光靠脚力不够。有头驴,能拉货,也能代步。而且……”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你以后上山采药,也能轻松些。”
唐芷韵心里一暖:“好。那这个月攒的钱,先不花,等够了就买。”
“我算过了,”苏瑾修又开始盘算,“按现在的收入,下个月就能买头壮实的。再下个月,或许能租间稍大的屋子——现在那间太挤了,唐伯父需要静养。”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下,转头看她:“我是不是……太着急了?”
唐芷韵摇头:“不急。有打算才好。”
他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像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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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风寒包”在三天后送到济世堂。
苏瑾修配的药包很讲究:麻黄、桂枝、杏仁、甘草,按经方比例,另加了他建议的紫苏叶和生姜粉——他说紫苏散寒力强,姜粉冲服发汗快。每包药材都用油纸仔细包好,附一张手写说明:如何煎煮,何时服用,注意事项。
王掌柜拆开一包验看,连连点头:“周到!太周到了!”他当即摆上柜台,标价比单买药材贵两成,但省了抓药麻烦,很快就有顾客买走。
那天下午,苏瑾修在土屋前晒药。左手翻动竹筛上的药材,动作已相当熟练。阳光照在他身上,破棉衣的补丁清晰可见,但他脊背挺直,神情专注。
唐芷韵坐在门槛上缝衣服——是给他做的新衣,靛蓝色粗布,厚实耐磨。针脚细密,袖口特意加厚,因为他常伏案写字。
“阿芷。”他忽然叫她。
“嗯?”
“谢谢你。”
她抬头:“谢什么?”
“所有。”他转过身,手里还抓着把草药,“给我治伤,教我左手写字,信我的计划……还有,没嫌我麻烦。”
唐芷韵放下针线,认真看他:“苏瑾修,你从不麻烦。”
他眼眶微红,但笑了:“我知道。”
那一刻,阳光正好,春风拂过院子里的草药架,带来薄荷和紫苏的清香。远处传来山民唱的小调,嘹亮又苍凉。
唐芷韵忽然觉得,如果一辈子这样过下去,似乎……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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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他们买了驴。
是头三岁的青驴,壮实,温顺,眼睛黑亮。苏瑾修牵着缰绳回来时,唐芷韵正在院子里晒金银花。看见驴,她惊喜地跑过去,摸摸驴耳朵:“真好看!”
“嗯。”苏瑾修把缰绳递给她,“你给它起个名。”
唐芷韵想了想:“叫‘踏雪’吧。蹄子上有圈白毛,像踩在雪地里。”
“好,踏雪。”
从那以后,踏雪成了家里一员。苏瑾修给它钉了个简易棚子,每天添草料、梳毛。唐芷韵采药回来,常带把嫩草喂它。踏雪也通人性,见她就蹭脑袋,哼哧哼哧地讨亲近。
有了驴,收药的范围果然扩大了。苏瑾修每隔十天跑一趟三个收购点,踏雪背上驮着盐、糖、针线等山民需要的日用品,回来时满载药材。路上省了脚力,他能多跑几个村子,药材种类也更丰富。
月底盘账时,收入比上月翻了一番。
苏瑾修把账本摊在桌上,指着最后的总数,眼睛亮得惊人:“阿芷,你看!”
唐芷韵凑过去看,也倒吸一口气:“这么多?”
“这才刚开始。”他压低声音,“我打听了,北边黑山深处有片崖壁,长着‘石斛’——那是滋阴圣品,城里药铺高价收。但崖壁险,没人敢采。”
“你想采?”
“嗯。”他点头,“我看了地形,能用绳索吊下去。一次采十斤,就够我们三个月开销。”
唐芷韵皱眉:“太危险了。”
“我会小心。”他看着她,“而且……我想多攒些钱。等攒够了,我们离开白河镇,去个安稳地方,开间小药铺。你坐堂看诊,我抓药记账,唐伯父安心养老。”
他说这话时,眼神温柔又坚定。
唐芷韵心头一动。
开药铺,安稳度日,父亲颐养天年……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在京城时,她以为这辈子要么困在深宫,要么流放至死。后来遇见楚凌渊,以为会有个不一样的未来,却只换来角楼断簪,心如死灰。
而现在,这个认识不到四个月的少年,用他残废的右手和笨拙的左手,一点点为她搭建起一个触手可及的梦。
她眼眶发热,别过脸:“……好。但采石斛,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
“我攀崖比你利索。”她打断他,“而且,万一你受伤,我能急救。”
苏瑾修看着她固执的眼神,最终妥协:“好。但你要听我的,我说上就上,说撤就撤。”
“成交。”
计划定在五日后。这期间,苏瑾修准备了长绳、背篓、钩爪,反复检查每一处结扣。唐芷韵配了急救药包,又烙了许多干粮。
出发前夜,两人在灯下最后确认路线。炭笔在舆图上勾画,烛火跳跃,映着两张年轻的脸。
“从这里上山,绕到北坡,崖壁在这——”苏瑾修手指点着一个标记,“中午阳光最好,崖壁干燥,不容易打滑。”
“绳索够长吗?”
“我量过,够。明天我下去,你在上面守着,万一有情况,立刻拉绳。”
唐芷韵点头,忽然问:“瑾修,你为什么……这么拼命?”
苏瑾修笔尖一顿。
良久,他轻声说:“因为我不想再当废人。”
他抬起头,看着她:“阿芷,你知道吗?在破庙里等死的时候,我想过,这辈子就这样了。被家族抛弃,右手残废,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荒郊野外……没人记得我叫苏瑾修,没人记得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是‘美玉’。”
他声音发颤,但眼神坚定:“是你把我捡回来,告诉我碎玉也能补。所以我想……至少活得像个人。能挣钱,能养家,能让你和唐伯父过上好日子。”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这是我……活下来的意义。”
唐芷韵看着他,烛火在他眼中跳动,像两簇不灭的火苗。
她伸手,轻轻握住他左手:“你已经活得像个人了。而且……是很好的人。”
他手指微颤,反握住她的手。
掌心温热,薄茧相触。
谁也没说话,但有些东西,在静默中悄然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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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石斛那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两人天未亮就出发,踏雪驮着工具和干粮,脚步轻快。山路难行,但苏瑾修已熟悉地形,带她走了一条近道。日上三竿时,他们抵达黑山北坡。
崖壁果然险峻。高数十丈,近乎垂直,岩石裸露,缝隙间顽强地长着些植物。苏瑾修指着一处:“看,那儿——石灰色藤蔓,叶片细长,就是石斛。”
唐芷韵仰头看,崖壁中段确有一丛灰绿色植物,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苏瑾修开始布置绳索。他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崖边一棵老松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打了死结又加活扣。背篓斜挎,钩爪别在腰间,一切检查妥当。
“我下去了。”他说,“你在这儿守着,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拉绳三下——这是我们说好的暗号。”
“小心。”唐芷韵握了握他的手。
他点头,转身,踩着崖壁慢慢下降。左手抓绳,右臂虽使不上力,但能用肘部抵住岩石借力。动作谨慎,一步一顿。
唐芷韵趴在崖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风吹起她的碎发,也吹得绳索微微晃动。她手心全是汗。
苏瑾修顺利降到石斛丛旁。他一手抓绳,一手用钩爪小心勾住藤蔓,连根带土挖起,放进背篓。动作稳当,背篓渐渐装满。
唐芷韵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她听见远处传来异响。
像是什么东西踩断枯枝的声音。
她警觉地回头,看向来路。山林寂静,鸟鸣稀疏,似乎没什么异常。可心里那根弦却绷紧了——是这几个月被追杀养出的本能。
她低头,想给苏瑾修发信号让他上来。却见他已开始上攀,背篓沉甸甸的,动作比下去时慢。
快点,再快点。她在心里默念。
然而那异响又出现了。
这次更近,更清晰——是脚步声,不止一人。
唐芷韵猛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防身的短刀——是苏瑾修给她做的,桃木柄,铁刃磨得锋利。她蹲下身,快速拉了绳索三下。
崖下的苏瑾修一顿,抬头看她。她做了个“有情况”的手势。
他神色一凛,加快上攀速度。
但已经来不及了。
五个人影从树林里钻出来。
都是青壮汉子,穿着粗布短打,手持棍棒砍刀,为首的是个疤脸男人,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巴,眼神凶悍。
疤脸男人看见唐芷韵,咧嘴笑了:“哟,小娘子一个人在这儿?等情郎呢?”
唐芷韵握紧短刀,退到崖边:“你们是谁?”
“收钱办事的。”疤脸走近,“有人出高价,买苏家大公子的命。小姑娘,识相就让开,哥几个不为难你。”
苏瑾修已攀到崖沿,唐芷韵伸手拉他上来。他看见来人,脸色瞬间苍白:“王氏的人……”
“聪明。”疤脸嗤笑,“大公子,躲了三个月,该上路了。”
苏瑾修将唐芷韵护到身后,低声说:“阿芷,找机会跑。”
“我不跑。”
“听话!”他声音发急,“他们冲我来,你走——”
话未说完,疤脸已挥手:“上!死活不论!”
五个汉子扑上来。
苏瑾修左手抄起地上的背篓砸向最近一人,又抓起一块石头猛掷。但他右臂无力,左臂独木难支,很快被两人缠住。棍棒砸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踉跄倒地。
“瑾修!”唐芷韵冲过去,短刀刺向一个汉子的手臂。那人吃痛松手,她拉起苏瑾修就往树林里跑。
“追!”
两人在林中狂奔。苏瑾修腿伤未愈,跑不快,很快被追上。一个汉子挥刀砍向他后背,唐芷韵想也不想,转身扑过去——
“嗤——”
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
血溅出来。
不是她的血。
是苏瑾修在最后一瞬将她推开,用左臂硬生生挡了这一刀。刀口深可见骨,血瞬间染红衣袖。
“瑾修!”
苏瑾修脸色煞白,却咬牙将唐芷韵护在身后,盯着逼近的几人,一字一句:“王氏给了你们多少钱?我出双倍。”
疤脸一愣,随即冷笑:“大公子,你现在自身难保,拿什么出?”
“苏家的生意,我比王氏懂。”苏瑾修声音嘶哑,却异常冷静,“江南八省,苏家产业有多少漏洞,账目有多少猫腻,我一清二楚。你们杀了我,王氏坐稳了,你们也就是拿笔赏钱。但若留我一命,我能让你们……富甲一方。”
几个汉子对视一眼,有些动摇。
疤脸眯起眼:“空口无凭。”
“我左手能写字。”苏瑾修举起鲜血淋漓的左臂,“给我纸笔,我写一份苏家盐铁走私的账目——那是杀头的罪,足够你们拿捏王氏。此外,我再写三处苏家藏银的地点,你们去取,算是定金。”
唐芷韵震惊地看着他。
疤脸显然心动了。他沉默片刻,挥手让手下退开些:“写。若敢耍花样——”
“我人在你们手里,耍不了花样。”苏瑾修看向唐芷韵,“阿芷,包袱里有纸笔。”
唐芷韵慌忙翻出纸笔——是他们记账用的粗糙黄纸和炭笔。苏瑾修接过,用流血的左手艰难书写。血滴在纸上,晕开一团团暗红,但他字迹依旧清晰。
他写了整整一页。疤脸接过看,脸色变幻——显然,上面写的东西分量不轻。
“如何?”苏瑾修喘息着,“放我们走,三天后,你们去城南土地庙,我会留第二份账目和藏银图。若杀我,这些秘密永远不见天日,王氏也不会放过知情人——你们该知道她手段。”
疤脸盯着他,良久,终于点头:“行。但别耍花样,否则天涯海角,我们也找到你们。”
他一挥手,几人退入林中,很快消失。
苏瑾修紧绷的身子一松,瘫倒在地。
“瑾修!”唐芷韵扑过去,撕开他衣袖。刀口极深,白骨隐约可见。她慌忙从怀里掏出急救药包,止血散不要钱似的洒上去,又撕下自己里衣最干净的布料包扎。
血暂时止住了,但苏瑾修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如纸。
“我们……得离开白河镇。”他虚弱地说,“王氏不会罢休……这次是试探,下次就是死手。”
唐芷韵扶他站起来:“去哪儿?”
“北境。”他靠在她肩上,“我爹……在北境有个故交,是军中参将。我们去投奔,王氏的手伸不到军营。”
“可你的伤——”
“死不了。”他扯了扯嘴角,“阿芷,信我。”
唐芷韵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用力点头:“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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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土屋时,天已擦黑。
唐文远见两人满身是血,大惊失色。唐芷韵简单说了经过,老人沉默良久,最终长叹:“走吧。这里……确实不能留了。”
他们连夜收拾。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几件破衣,一些药材,账本,攒下的银钱。唐芷韵将最重要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苏瑾修则烧掉了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纸张。
最后,他坐在炕沿,对着那本左手记了三个月的账本,发了很久的呆。
“舍不得?”唐芷韵轻声问。
“嗯。”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这是……我新人生的第一笔账。”
但他最终还是将它扔进火里。账本燃烧,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眼神里有痛惜,却没有犹豫。
“还会有的。”唐芷韵握住他的手,“以后,你给我记一辈子的账。”
苏瑾修抬头看她,眼眶红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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