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唐芷韵从山上回来，背篓里装着新采的金线兰。苏瑾修正在屋前分药，左手动作已熟练许多，药材分得又快又准。
“你看，”他举起一株药草，“这是甘草还是黄芪？”
唐芷韵凑近看了看，噗嗤笑了：“甘草。黄芪根须没这么细。”
“错了。”他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这是黄芪——我故意选了一株像甘草的。”
唐芷韵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你考我？”
“嗯。”他点头，眼底笑意更深，“看来唐大夫医术精湛，没被我唬住。”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出声。笑声不高，有些沙哑，却像冬日暖阳，破开重重阴霾，照进这间破败的土屋。
唐文远靠在炕上，看着两个年轻人说笑，眼中也多了暖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唐芷韵每日上山采药，苏瑾修在家炮制、分拣、记账。他用左手记账，字迹从歪斜渐渐变得整齐，条目清晰，数额分明。唐芷韵看了账本，惊叹：“瑾修，你简直是经商天才。”
他垂眸，耳根微红：“只是……熟能生巧。”
“不只是熟能生巧。”唐芷韵认真说，“你有眼光，懂筹划，还能预判行情——这是天赋。”
他沉默片刻，轻声说：“我爹……从前也这么说。”
这是第二次提及父亲，语气平静，甚至有一丝怀念。
唐芷韵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忽然想：那些伤害他的人里，或许也有曾爱过他的人。只是爱太脆弱，抵不过利益和谎言。
“你爹……”她试探着问，“是个怎样的人？”
苏瑾修沉默了很久。
久到唐芷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低声说：“他很严厉，但……也曾把我抱在膝上，教我打算盘，教我认药材。他说，苏家世代经商，诚信为本，眼光要准，心要狠——对生意狠，对自己也要狠。”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后来他娶了继母，生了弟弟，就再也没抱过我了。”
唐芷韵心口一疼。
她伸手，轻轻握住他左手。那只手已磨出薄茧，但依旧修长好看。
“现在这个会认错甘草和黄芪的，”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是真的苏瑾修了。”
他抬头，眼中水光潋滟。
然后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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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暴雨突至，狂风卷着雨点砸在土屋上，屋顶漏雨，屋里到处是水洼。唐芷韵用破陶罐接雨，苏瑾修帮着挪动干草堆——唐文远咳嗽加重，需要更干燥的地方。
忙完已是半夜。三人挤在炕上唯一干燥的角落，盖着那床旧被。屋外雷声隆隆，闪电不时划破夜空，映亮三张疲惫的脸。
唐文远昏昏睡去。唐芷韵和苏瑾修却睡不着，并肩坐在炕沿，听着雨声。
“我娘……”苏瑾修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缥缈，“是病死的。我八岁那年，她得了肺痨，咳了三个月，最后咳血而亡。”
唐芷韵静静听着。
“她死前拉着我的手，说：‘瑾修，你要好好读书，考功名，别像你爹那样，满身铜臭。’”他扯了扯嘴角，“所以我拼命读书，十八岁中举，江南人都夸我才子……我以为，我活成了她想要的样子。”
雨声渐急。
“可后来我才明白，”他声音低下去，“她不是嫌弃商贾，是恨我爹为了生意常年不归，恨他在外头养外室，恨他最后连她临终都不在身边。”
闪电划过，照亮他苍白的脸。
“我爹娶继母那天，我在祠堂跪了一夜。第二天，继母笑着说要替我打理书房，把我娘留下的字画、书信，全烧了。”他顿了顿，声音发颤，“她说，晦气。”
唐芷韵握紧他的手。
“再后来，弟弟出生，我成了碍眼的人。他们诬陷我毒害父亲——其实只是我在他茶里加了安神草药，他夜里睡不好。”苏瑾修闭上眼睛，“五十杖，废右手，逐出家门……一气呵成。”
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死寂：“最疼的不是杖责，是他看着我挨打时，那个眼神——像看一条不认识的野狗。”
唐芷韵喉咙发紧。
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所有安慰都苍白。
最终，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苏瑾修，你听着。”
他看向她。
“死在破庙里的，是‘江南第一才子苏瑾修’。”她看着他，眼神坚定，“活下来的，是我认识的苏瑾修——会认药，会记账，会左手写字，会在雨夜陪我说话的这个苏瑾修。”
她一字一句：“这个苏瑾修，比那个才子，更真实，更好。”
苏瑾修怔怔看着她。
雨声，雷声，风声，忽然都远了。他眼里只剩她清澈的眼眸，和那句“更好”。
然后他低下头，肩膀颤抖。
这次他没压抑哭声。
压抑了一个月的屈辱、痛苦、不甘，在这个陌生的北境雨夜，在这个破败的土屋里，在这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姑娘面前，终于决堤。
他哭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唐芷韵没劝，只是抱着他，像抱着一个迷路的孩子。
雨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云开雾散，阳光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照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苏瑾修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唐芷韵肩上，她闭着眼，睡得正熟。晨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脸上有泥点，有疲惫，却依旧干净。
他轻轻挪开，将身上那半床被子全盖在她身上。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屋外。
雨后的白河镇，空气清冽。远处群山如洗，近处河水奔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他抬起左手，看着掌心薄薄的茧，看着那些歪歪扭扭却越来越稳的字迹，看着这双曾经只会执笔抚琴、如今却能采药分拣、记账算盘的手。
然后他转身，看向土屋里那个熟睡的身影。
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破土而出。
不是感激，不是依赖。
是比那些更复杂、更汹涌的东西。
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伤未痊愈，追兵未散，生计维艰。
但他忽然不怕了。
因为有人对他说：“这个苏瑾修，更好。”
他愿意相信。
相信这块碎玉，真的能重铸。
相信这只左手，真的能写出来来。
相信这个北境的冬天，真的会过去。
他走回屋里，蹲在火堆旁，用左手笨拙却认真地添柴。
火焰跳跃起来，温暖一室。
炕上，唐芷韵翻了个身，喃喃梦呓：“爹……药……”
苏瑾修回头看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
轻声应：“嗯。药在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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