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在金陵城外停了。
流放的队伍走了近一个月,从京城到金陵,官道上的积雪越来越厚,马车轮子陷进去半尺深。押解的差役早没了起初的凶悍,一个个冻得缩着脖子,呵出的白气刚出口就凝成了霜。
唐芷韵扶着父亲从囚车上下来时,天已近黄昏。金陵的冬日比京城湿冷,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她将身上最后一件厚棉衣裹在父亲肩上——那棉衣还是陈太医偷偷塞给她的,袖口已经磨破了,露出灰白的棉絮。
“今晚就在这儿歇脚。”差役头领指了指路旁一座破庙,“明早渡江。”
庙是荒废的山神庙。门板倒了一扇,另一扇斜挂着,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殿内神像斑驳脱落,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墙角堆着些干草,大概是过往行商歇脚时留下的。
差役们在殿中生起火,围着烤干粮。唐芷韵扶着父亲在角落里坐下,从包袱里取出药罐——里头是她沿途采的草药配成的止咳方子,这些日子全靠它吊着父亲的一口气。
“爹,喝药。”她舀了一勺,小心递到父亲嘴边。
唐文远睁开眼,眼神浑浊。他喝了药,却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嘶哑:“韵儿……过了江,你就走吧。”
“我不走。”
“听话……”老人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刘家不会放过我……你跟着,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一起死。”唐芷韵低头,将药罐盖好,“爹,别说这些了。”
火光照在她脸上,映出眼底深重的青黑。这一个月,她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白天赶路,夜里守着父亲,还要提防差役中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包袱里的碎银已经用光了,最后那支金簪也在三天前换成了药材和干粮。
可她没哭过。
一次也没有。
夜深了,差役们横七竖八睡下,鼾声四起。唐芷韵将父亲安顿好,轻手轻脚走出破庙——她记得来时看见庙后有几丛枯败的忍冬藤,或许还能摘些花蕊入药。
月光很淡,照在雪地上,泛着青白的光。庙后是一片荒坟,墓碑东倒西歪,枯树上挂着残破的招魂幡,在风里飘荡如鬼影。
她踩着积雪,在一座半塌的坟茔旁找到了忍冬。花早已谢了,只剩些干枯的藤蔓。她蹲下身,用小刀仔细割下几段——忍冬藤也能入药,清热解毒,父亲的高热反复,需要这个。
正割着,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呻吟。
唐芷韵手一顿。
声音是从不远处一座塌了半边的坟茔后传来的。很低,很弱,像是垂死之人的喘息。她握紧小刀,屏息听了一会儿。
又一声。
这次她听清了,是人声。
她站起身,踩着积雪走过去。坟茔后有个浅坑,大概是盗墓贼挖的,如今被雪填了大半。坑底蜷着一个人。
不,准确说,是一团破布。
那团破布在微微颤抖。唐芷韵蹲下身,用刀尖轻轻挑开最外层的布料——是件质地极好的锦缎袍子,但已污浊不堪,沾满了血、泥、还有冻硬的秽物。袍子下露出一只手,手指修长,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化脓溃烂,散发着腐臭。
她皱了皱眉,又挑开些布料,看见那人的脸。
是个年轻男子。
约莫十八九岁,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出血,双眼紧闭,睫毛上结着白霜。他脸上有伤,左额一道淤青,右颊一道血口子,结了暗红的痂。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原本俊秀的轮廓——鼻梁高挺,眉骨分明,是江南水乡养出的那种清俊长相。
只是此刻,这清俊被狼狈彻底掩盖了。
他呼吸很弱,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唐芷韵伸手探他鼻息,指尖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还活着,但快了。
她犹豫了。
父亲还在庙里等她,差役明日就要赶路,她没有多余的药,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救一个陌生人。
可医者的本能让她挪不动脚。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冷宫那座破殿里,她也是这样蹲在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面前。那时她八岁,手里只有偷来的银针和嚼碎的生姜。
现在她十七岁,手里有小刀,有忍冬藤,有这些年在太医院偷学的医术。
还有父亲教她的那句话:“医者眼中,只有病人,没有仇人。”
她咬了咬唇,最终蹲下身,用刀割开那人紧裹的破袍。袍子下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肋骨根根分明,腹部一道狰狞的刀伤,皮肉外翻,已经化脓生蛆。左臂不自然地弯曲,显然是断了。右腿也有伤,膝盖肿得发亮。
最触目惊心的是右手。
那只手的手腕处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五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蜷曲着,指甲全部脱落,指尖血肉模糊。唐芷韵轻轻触碰,发现腕骨碎了——是被人用重物反复砸碎的。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开始动手。
先用雪水洗净伤口——雪很凉,她把自己的手搓热了才去碰他。化脓的腐肉要剔掉,她用小刀一点点刮,动作尽量轻,可昏迷中的人还是疼得抽搐。她按住他,低声说:“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刮完腐肉,她用忍冬藤嚼碎敷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里衣最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断臂需要固定,她拆下自己发间的木簪——是楚凌渊送的第二支,雕着并蒂莲的那支——用刀削成两段,夹在断臂两侧,再用布条缠紧。
处理右手时,她停了很久。
腕骨碎得太彻底,以她的医术,接不回去了。这只手……废了。
她看着那只曾经应该很好看的手,忽然觉得胸口发闷。是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少年下这样的毒手?
“唔……”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声痛哼。
唐芷韵回过神,继续处理伤口。全部包扎完,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她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坟茔上喘气。
那人还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她摸了摸他额头,烫得吓人——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热。
她需要药,需要水,需要干净的布。
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正发愁,庙里传来差役的吆喝声:“启程了!都起来!”
唐芷韵一惊,看了看地上的人,又看了看庙的方向。
父亲还在等她。
她咬咬牙,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干粮——是她昨晚省下来的,掰成两半,一半塞进那人怀里,一半自己收好。又解下身上那件破棉衣,盖在他身上。
“我只能做这么多了。”她低声说,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能不能活……看你自己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转身往庙里走。
走了几步,又停下。
回头。
那人还躺在坑底,裹着她的棉衣,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晨光微弱,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睑下,细细的,颤颤的。
唐芷韵想起父亲咳血的样子,想起角楼那夜断裂的木簪,想起楚凌渊最后那句“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然后她想起很多年前,她蹲在草堆旁,对那个烧得糊涂的孩子说:“你等等,我去叫我爹爹。”
那时她八岁,天真,无畏,相信只要伸手,就能拉住坠落的人。
现在她十七岁,历经变故,知道伸手可能会被一起拽下去。
可她终究还是走了回去。
费力地将那人从坑里拖出来,半背半拖,一步一步挪向破庙。那人很瘦,但个子高,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积雪没过小腿,她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摔倒了三次,手掌擦破,血混着雪,冰凉刺骨。
终于挪到庙后墙根,她将他安置在一处避风的角落,用干草盖好。
“等我。”她喘着气说,“我去拿药……等我。”
庙里,差役已经收拾妥当。唐文远见她回来,松了口气:“去哪儿了?这么久。”
“采药。”她简短回答,从包袱里翻出仅剩的药材,又偷偷将昨晚留的半碗米汤倒进竹筒。
“快些,要走了。”差役头领催促。
“差爷,”唐芷韵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我爹咳血严重,今日能不能歇半日?我……我去城里买些药。”
差役头领斜眼看她:“歇半日?耽误了行程,你担得起?”
“我担。”她抬起头,从怀中掏出最后一样东西——是母亲留下的一对银耳坠,很小,很旧,但成色还好,“这个给差爷打酒喝。”
差役头领掂了掂耳坠,哼了一声:“午时前必须回来。”
“谢差爷。”
她扶着父亲重新躺下,将竹筒塞进他手里:“爹,喝点热的。我去去就回。”
“韵儿……”唐文远拉住她,眼神担忧。
“没事。”她微笑,“金陵城大,药铺多,我很快回来。”
她背着药篓走出破庙,却没往城里去,而是绕到庙后。
那人还昏迷着,但呼吸粗重了些——是高热加重的迹象。她蹲下身,将竹筒里的米汤小心喂进他嘴里。起初喂不进去,汤汁从嘴角流出来。她耐心地一点一点喂,喂一口,停一会儿,等他咽下去,再喂下一口。
半碗米汤喂了半个时辰。
喂完,她开始重新处理伤口。忍冬藤的效力不够,她需要更好的药。可她没有钱,也没有时间进城。
正犯难,忽然听见脚步声。
唐芷韵警觉地回头,看见一个老乞丐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来。老乞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的人,叹了口气。
“姑娘,别救了。”老乞丐声音沙哑,“这人……救不活的。”
“您认识他?”
“金陵城里谁不认识他?”老乞丐摇头,“苏家的大公子,苏瑾修。半个月前还是江南第一才子,现在……哼,连条野狗都不如。”
苏瑾修。
唐芷韵默念这个名字。她隐约记得,离京前听太医院的人提过——江南苏家,世代商贾,富可敌国。苏家大公子苏瑾修,十八岁中举,诗画双绝,名动江南。
可眼前这个人……
“他怎么……”她问不下去了。
“家丑啊。”老乞丐蹲下来,从怀里摸出半个硬馒头,掰了一小块塞进自己嘴里,“听说他继母王氏为了夺家产,诬陷他毒杀亲父。苏老爷信了,当众杖责五十,废了右手,逐出家门。这还不算,王氏怕他翻身,派人追杀……你看他身上的伤,都是那些打手干的。”
老乞丐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孩子。我讨饭到他家后门,他还给过我热包子呢。”
唐芷韵沉默地看着地上的人。
废右手,逐出家门,追杀至死。
难怪腕骨碎成那样——是故意要毁了他握笔的手。
“姑娘,”老乞丐站起身,“听我一句劝,别沾这晦气。苏家势大,王氏心狠,要是知道有人救他,连你一起……”
他没说完,摇摇头,拄着拐杖走了。
唐芷韵坐在雪地里,看着苏瑾修苍白的脸。
她想起角楼那夜,楚凌渊说:“今生今世,你只能是我的。”
想起父亲在诏狱里说:“别信他。”
想起这一个月流放路上的风霜雨雪,想起那些差役不怀好意的目光,想起自己越来越空的包袱和越来越重的疲惫。
然后她想起很多年前,她蹲在破庙的干草堆旁,对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说:“我叫唐芷韵。你呢?”
他说:“凌渊。凌云之志,渊渟岳峙。”
那时她不懂什么是“渊渟岳峙”,只觉得名字好听,就说:“那我叫你渊哥哥,行吗?”
他愣了愣,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嗯”,就是九年。
九年青梅竹马,九年相互取暖,九年相信彼此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然后光灭了。
被权力、算计、谎言,亲手掐灭。
唐芷韵伸出手,轻轻拨开苏瑾修额前沾血的碎发。
“苏瑾修,”她低声说,声音在寒风里轻得像叹息,“你也是被人扔掉的,对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穿过破庙檐角的呜咽。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眼神渐渐坚定。
她转身走向庙里,找到差役头领:“差爷,我爹的病……恐怕撑不到北境了。”
差役头领皱眉:“那怎么办?”
“我想在金陵留几日,给我爹好好治病。”她从怀中掏出最后一样值钱的东西——是楚凌渊送的那对白玉镯子,她一直没戴,藏在贴身口袋里,“这个……给差爷行个方便。”
镯子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差役头领眼睛一亮,接过掂了掂:“成色不错。你想留几日?”
“三日。”她说,“三日后,我们一定跟上队伍。”
“三日……”差役头领想了想,“行。但三日后若跟不上,你们父女就自己想办法去北境吧。”
“谢差爷。”
她回到父亲身边,将决定说了。唐文远急得又要咳嗽:“胡闹!你哪来的钱买药?哪来的地方住?”
“我有办法。”她按住父亲的手,眼神平静,“爹,信我一次。”
安顿好父亲,她又绕到庙后。
苏瑾修还在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她蹲下身,将白玉镯子的事抛到脑后——那对镯子,她本就不想要。如今换了三日时间,值了。
“苏瑾修,”她对着昏迷的人轻声说,“我要救你。但你得答应我,活下来。”
她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一点点挪向庙旁一处更隐蔽的残垣——那里有半间没塌的厢房,门窗都没有了,但至少能挡些风。
挪进去,她将他安置在干草堆上,又跑回去将自己的破棉衣和父亲的厚外套都拿来,盖在他身上。
然后她背着药篓,走进了金陵城。
城很大,很繁华,哪怕冬日也人流如织。她穿着破旧的棉衣,背着药篓,走在青石板路上,与那些绫罗绸缎的行人格格不入。
她找了间最不起眼的药铺,用身上仅剩的几文钱买了最便宜的伤药和退热药材。掌柜看她衣衫褴褛,本想赶人,但看见她递来的药方——字迹工整,配伍精准,愣了愣:“姑娘懂医?”
“家父是大夫。”她简短回答。
掌柜没再多问,抓了药,还多给了她一包艾绒:“天冷,回去熏熏,驱寒。”
“谢掌柜。”
她抱着药包往回走。路过一个包子铺时,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她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衣袋,低头快步走过。
回到破庙,已是午后。
她先给父亲煎了药,喂他喝下。唐文远精神好些了,看着她忙进忙出,终于问:“庙后那个人……是谁?”
唐芷韵手顿了顿:“一个……路人。受伤了,我顺手救一下。”
“韵儿,”唐文远叹气,“我们自身难保……”
“我知道。”她打断父亲,声音很轻,“爹,我只是……不想再看人死在我面前。”
唐文远看着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去吧。小心些。”
她抱着药包和艾绒,回到那半间破厢房。
苏瑾修还在昏迷,但脸色似乎没那么惨白了。她摸了摸他额头,还是很烫。她解开他的包扎,重新上药——这次有真正的金疮药和退热散,效果好多了。
上完药,她点燃艾绒。橙红的火光在昏暗的破屋里跳动,暖意随着艾烟弥散开来。她将艾绒靠近他冰凉的手脚熏烤,又搓热自己的手掌,覆在他额头上。
就像很多年前,在冷宫那座破殿里,她对另一个孩子做的那样。
“坚持住……”她低声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艾绒燃尽时,天色已暗。
唐芷韵累极了,靠在墙边,眼皮发沉。她不敢睡,怕他半夜高热惊厥,怕有野狗进来,怕差役变卦……
可终究抵不住疲惫,意识渐渐模糊。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在看她。
猛地睁眼,对上一双眼睛。
苏瑾修醒了。
他靠坐在干草堆上,身上盖着她的破棉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瞳孔很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只是此刻潭水结了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就那样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唐芷韵坐直身子,试探着问:“你……醒了?”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空洞,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她伸手想探他额头,他猛地一缩——动作太大,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别动,”她按住他,“伤口刚包扎好。”
他盯着她的手,又慢慢抬起眼,看她。嘴唇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声音:“……谁?”
“我叫唐芷韵。”她说,“是个大夫。你在破庙后昏倒了,我救了你。”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唐芷韵以为他又昏过去了,才听见他极轻地说:“为什么……救一个坏人?”
唐芷韵愣了愣:“你是坏人吗?”
他扯了扯嘴角,那应该是个笑,但比哭还难看:“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是谁?”
“所有人。”他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要散了,“父亲,继母,兄弟,仆从……所有人。”
唐芷韵看着他颤抖的睫毛,忽然想起角楼那夜,楚凌渊说:“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可韵儿,只有你能救我。”
那时她信了。
现在呢?
她伸手,轻轻握住他没受伤的左手。那只手冰凉,颤抖,但骨节分明,是一双读书人的手。
“苏瑾修,”她叫他的名字,一字一句,“一个人的好坏,不在别人嘴里。”
他睁开眼,看着她。
“在这里。”她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隔着棉衣,能感受到心跳,平稳,有力,“在这里,你救过我。”
他怔住。
“昨天夜里,我在庙后采药,差点滑进坟坑。”她看着他,眼神平静,“是你伸手拉了我一把——虽然你昏着,手只是无意识地动了动,但我看见了。”
这是谎话。
可她说得那么真,连自己都快信了。
苏瑾修盯着她,瞳孔里那层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所以,”她松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干粮,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嘴边,“你不是坏人。你救过我,现在轮到我救你。”
他看着那块干粮,又看着她,眼眶渐渐红了。
但他没哭。
他只是很慢、很慢地张开嘴,接过干粮,机械地咀嚼,吞咽。然后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唐芷韵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艾绒最后的余烬熄灭了,破屋里彻底暗下来。只有窗外透进的雪光,朦朦胧胧,照见两个依偎在寒冷里的影子。
良久,苏瑾修抬起头,声音依旧嘶哑,却有了些力气:“我……我的手……”
唐芷韵沉默片刻,实话实说:“右手腕骨碎了,接不回去了。但左手没事,你还可以用左手。”
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成粽子的右手,眼神空了一瞬,然后归于死寂。
“废了……”他喃喃,“再也写不了字,画不了画……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唐芷韵握住他的左手,“你还活着。”
他抬头看她。
“只要活着,”她一字一句说,“就还能写字,还能画画,还能做很多事。只是换一只手而已。”
“换一只手……”他重复着,忽然笑了,笑声凄厉,“你说得轻巧……我苦练十八年的右手……他们说废就废……”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伤口又渗出血。唐芷韵扶住他,轻轻拍他的背:“慢点……慢点……”
咳声渐歇,他靠在她肩上,喘着气,眼泪终于掉下来。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泪,一滴一滴,滚烫,砸在她肩头。
“为什么……”他哽咽,“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
唐芷韵抱着他,像抱着多年前那个在冷宫草堆上发抖的孩子。
“你没错。”她轻声说,“错的是他们。”
他哭了很久,哭到没力气,靠在她肩上昏睡过去。唐芷韵将他放平,盖好棉衣,坐在旁边守着他。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将这座破庙,这片荒坟,这个充满伤痛和背叛的人间,都覆上一层洁净的白。
可唐芷韵知道,雪化了之后,污浊依旧在。
就像她知道,救了苏瑾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要带着一个重伤的人,一个病重的父亲,在追兵和差役的双重夹缝中求生。
意味着她本就艰难的路,会更难走。
可她看着苏瑾修沉睡的侧脸,看着窗外飘飞的雪,心里却异常平静。
她想起离开京城那日,在城门箭楼上那个玄色的身影。
想起他最后那句话:“她会回来的。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她一定会回来。”
“我不会回去的,楚凌渊。”她对着虚空,轻声说,“永远不会。”
雪落无声。
破庙里,两个被抛弃的人,在寒冷中依偎取暖。
而命运的车轮,从这一刻开始,悄然转向一条谁也没预料过的轨道。
这条轨道上,没有青梅竹马的纯真,没有帝王的偏执禁锢。
只有两个破碎的灵魂,在冰天雪地里,试图用余温互相缝合。
至于能不能缝好……
谁知道呢。
至少此刻,他们还活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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