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后半夜开始落的。
唐芷韵寅时起身煎药时,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有细碎的雪粒敲打窗纸的沙沙声。到辰时药煎好,推开厢房门,整个太医院后院已覆上一层刺目的白。
她端着药碗穿过回廊。碗是粗陶的,滚烫的药汁透过碗壁熨着掌心,那点暖意却透不进心里——父亲昨夜又咳血了,暗红色的血块,在素白帕子上洇开,像雪地里凋零的梅。
走到值房门口时,她听见里面传来陌生的声音。
“……唐文远,接旨吧。”
药碗“哐当”摔在地上。
褐色的药汁泼了一地,混进廊下未扫净的雪里,迅速洇开一片污浊。碎陶片四溅,有一片划破了她的手背,血珠渗出来,她浑然不觉。
她推开门。
屋里站着五个人。三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腰佩绣春刀,面色冷硬如铁。两个司礼监的太监,为首的掌印太监手持黄绫卷轴,白面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父亲跪在地上。
他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是昨晚她亲手帮他换上的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衫。肩背佝偻着,整个人在青砖地上缩成一团,像片风干的落叶。听见推门声,他抬起头看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但她看懂了。
他在说:韵儿,别怕。
掌印太监展开卷轴,尖细的嗓音像刀子划破死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医唐文远,不思报效皇恩,暗行巫蛊邪术,勾结北境外臣,私通敌国,意图不轨……罪证确凿,着即押入诏狱,候三司会审。家产悉数抄没,一应亲眷羁押待审,不得离京——”
后面的话,唐芷韵听不清了。
她看见两个锦衣卫上前,将沉重的镣铐套在父亲手腕、脚腕上。铁链撞击声刺耳,压得父亲整个人往下一沉,脊背弯得更厉害。他仰起头,浑浊的眼睛望着她,眼神复杂——有关切,有不舍,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悲凉的释然。
“爹——”她扑过去,却被一个锦衣卫横臂拦住。
那人三十许年纪,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面无表情:“唐姑娘,识相些。这是圣旨。”
“我爹是冤枉的!”她嘶喊着,指甲抠进那人手臂的布料,“他病着!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带走。”
父亲被人架起来,拖出门外。脚镣拖过门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踉跄了一下,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就那一眼。
然后就被推搡着消失在回廊尽头。
雪还在下。
唐芷韵跪在门槛内,看着雪地上那串凌乱的脚印——父亲的脚印很浅,几乎被拖行的痕迹覆盖。锦衣卫的靴印很深,一个个烙在雪上,像烙在她心上。
掌印太监走到她面前,俯身,声音压低:“姑娘,听咱家一句劝。这事儿……别掺和。掺和不起。”
她没抬头。
太监直起身,对剩下的人挥挥手:“抄。”
值房里很快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其实没什么可抄的——几件旧家具,一柜子医书,几包晒干的药材,还有一些未用完的笔墨纸砚。但他们翻得很仔细,连墙缝都要抠一抠,地砖都要撬一撬。
唐芷韵一直跪着。
雪从敞开的门飘进来,落在她头发上、肩膀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她不觉得冷,只觉得空——像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五脏六腑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在风雪里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抄完了。掌印太监带着人走了,留下满屋狼藉,和一室死寂。
她慢慢站起来,腿麻得厉害,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手背上的伤口已经凝结,暗红色的血痂像道丑陋的烙印。
她走出值房,走进院子里。
雪更大了,鹅毛似的,簌簌往下落。她走到父亲刚才跪过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开那层薄雪。
青砖上,有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是父亲咳出来的。
她盯着那几滴血,盯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抬起头,望向皇宫深处那座最高的宫殿——重华宫,楚凌渊如今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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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兵部值房
楚凌渊正在批阅北境军报。
边境今年雪大,鞑靼几个部落粮草匮乏,已有小股骑兵骚扰边镇。镇北将军夜玄八百里加急,请求增拨冬衣和粮草。他提笔批了个“准”字,正要在附页写下调度方案,门被猛地撞开。
是他的贴身侍卫秦川,脸色煞白如纸。
“殿下……出事了。”
听完秦川的急报,楚凌渊手里的笔“啪”地断了。紫檀笔杆从中间裂开,尖锐的木刺扎进虎口,渗出血珠。墨汁溅在军报上,晕开一团污黑,把“准”字都盖住了。
他浑然不觉。
“什么时候的事?”声音出奇地平静。
“就刚才……锦衣卫直接去的太医院,说是奉旨拿人。罪名是巫蛊案,主审是刘璋。”秦川压低声音,“人已经押进诏狱了,刘璋亲自坐镇。”
楚凌渊缓缓站起身。
脑子里飞快地将碎片拼凑:巫蛊案、刘璋、三皇子、吏部贪腐证据、王先生暴毙……一个个线索串联起来,逐渐显露出一个精心布置的杀局。
这个局,表面针对唐太医,实则刀尖对准的是他。
唐太医是他的人——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唐芷韵更是他的软肋。动了唐家,既能剪除他的羽翼,又能试探他的底线,还能在父皇面前坐实他“结党营私”。
一箭三雕。
“备车,”他说,“去诏狱。”
“殿下不可!”秦川拦住他,“诏狱现在全是刘家的人,您去就是自投罗网。况且陛下正在气头上,您此时为唐太医出头,恐失圣心——”
“圣心?”楚凌渊冷笑,眼中寒光乍现,“我若连她都护不住,要圣心何用?”
他说的是唐芷韵。秦川听懂了,却更急:“殿下三思!丞相昨日才表态全力支持,镇北将军的信使还在路上,此时若与刘家硬碰,我们所有布置都可能前功尽弃!”
楚凌渊僵在原地。
窗外风雪呼啸,拍打着窗纸。
他想起三天前,在御书房,父皇拍着他的肩说:“渊儿,北境的事交给你,朕放心。”那是他等了十几年、用无数血汗才换来的信任。
他想起一个月前,老丞相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殿下,老臣这把年纪,只求身后有人承志,莫让一生心血付诸东流。”
他想起更久以前,在荒园那座破败的观星台上,他割破手指,鲜血滴入陶碗,对那个眼睛亮晶晶的女孩说:“此生必护你周全。”
“殿下,”秦川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当务之急是先保住唐姑娘。唐太医的案子……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四个字,像四根冰锥,钉进他心脏最软的地方。
楚凌渊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去查,”他声音沙哑,“一,查刘璋动了哪些手脚,证据链怎么伪造的。二,查诏狱里是谁的人,我要每一个狱卒的底细。三,查三司会审的主审官是谁,副审是谁,背后是谁的人情。”
“是。”
“还有,”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派暗卫去太医院,护着她。十二个时辰不离人。她若少一根头发……你们提头来见。”
“是!”
秦川退下后,楚凌渊慢慢坐回椅子上。
他低头看着桌上那摊墨渍,看着那个被污黑的“准”字,看着虎口处渗出的血珠。
然后缓缓握紧了拳。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旧伤新伤叠在一起,疼得钻心。
但他需要这种疼。
疼才能让他清醒,让他记住:这条路,一步都不能错。
错了,就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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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整整一天。
唐芷韵跪遍太医院所有同僚、上司,求他们为父亲作保。无人敢插手“钦案”。陈太医偷偷塞给她一包银子:“姑娘,打点狱卒吧……别的,老夫无能为力。”
夜间,她回到已被查封的唐家旧宅。锦衣卫抄家后贴了封条,她绕到后院,从狗洞爬进去。宅内一片狼藉,药柜被掀翻,医书散落一地,父亲最珍视的先帝御赐“仁心壶”碎成几片。
她在废墟中翻找,想找些值钱的东西去打点。最后只在父亲床底暗格里,找到那支桃木簪——是楚凌渊送她的第一支簪子,她一直贴身戴着。簪子还完好,只是沾了些灰尘。
她握着簪子,在废墟里坐到半夜。
雪又下了起来。
她抱着膝盖,看着手里温润的木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楚凌渊把它递给她时,耳根通红的样子。那时他说:“我刻了三个月。”
那时他的眼睛很亮,像装满了星星。
现在呢?
现在他的眼睛里,装的是什么?是权力?是算计?还是……她不敢想的其他东西?
她攥紧簪子,木刺扎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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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楚凌渊通过老丞相的人脉,试图将唐太医转至刑部大牢。刘璋死咬“钦案必须诏狱审”,刑部尚书不敢接。老丞相传话:“刘家这次是铁了心要置唐文远于死地,殿下……需做最坏打算。”
唐芷韵用陈太医给的银子,买通诏狱一个小狱卒,想见父亲一面。银子被收,人被推出:“上头严令,谁都不能见!”她不死心,在诏狱外墙角蹲到半夜。那狱卒趁换岗时溜出来,丢给她一句:“别等了……唐太医昨晚挨了刑,现在高烧说明话呢……唉,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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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楚凌渊重金贿赂诏狱副指挥使张猛——此人曾欠他救命之恩。张猛冒险应下两条:不得再刑讯、每日递药进去。但第三条摇头:“刘璋的眼线盯得太紧,探视必暴露。”深夜回报:药已递入,但唐太医情况不妙——高烧昏迷。
唐芷韵听说楚凌渊在朝堂上与刘璋对峙,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午后,她去重华宫求见。宫人说:“殿下正在议事,姑娘请回。”她在宫门外等到黄昏,看见楚凌渊的马车回来。她冲过去,车帘掀开,里面坐着的人却是丞相府的李小姐。
李小姐打量她一眼,唇角微勾:“这不是唐姑娘吗?怎么在这儿?哦,听说你父亲……节哀。”
车帘落下,马车驶入宫门。
她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消失在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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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早朝,楚凌渊当庭弹劾刘璋“滥用诏狱、私刑逼供”。刘璋反击:当众抛出“部分证据”——唐太医与“北境密探”的通信三封,笔迹、印章皆真。
楚凌渊震惊——那些信,是他为获取北境军情,让门客王先生与边将的正常通信。如今被篡改内容,成了“通敌铁证”。
皇帝震怒,当庭下旨:三司会审提前至三日后。
退朝后,暗卫密报:刘家已买通流放途中的押解官,计划在唐太医出京后“病故”。楚凌渊紧急调动北境旧部,命其伪装成山匪,在流放途中“劫囚”。
风险巨大——若失败,便是“劫钦犯”,罪同谋逆。
夜间,唐芷韵用母亲留下的一支金簪,终于买通那个小狱卒,潜入诏狱。
牢房在最深处,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霉味。父亲躺在草堆上,盖着件破棉袄,脸色灰败如纸。
“爹……”她跪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冰冷,布满伤痕,指甲缝里还有干涸的血迹。
父亲缓缓睁开眼。看清是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韵……儿……”
“爹,我在。”她眼泪掉下来,“您别说话,省着力气……我在想办法,殿下也在想办法——”
父亲摇摇头,手指费力地收紧:“听爹说……有人……拿你威胁爹……让爹认罪……”
他喘了口气,每个字都像从肺里挤出来:“爹对不起你……但你要……活下……”
话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慌忙扶他,看见他嘴角又渗出血丝。
狱卒在外催促:“快走!巡夜的来了!”
她被迫离开。走出牢房前,父亲最后看了她一眼,用尽力气说了三个字:
“别……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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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深夜,楚凌渊密会三司中唯一中立的大理寺卿周正。
周正坦言:“证据链太完整,书信、物证、人证俱全。除非殿下能证明那些信是伪造,否则……翻不了案。”
“人证是谁?”
“唐家旧仆,唐福。他说亲眼看见唐太医深夜焚香祭拜巫蛊人偶。”
楚凌渊想起:唐福一个月前因偷盗被唐太医赶出府,后投靠了刘家一个管事。
午夜,秦川带回最后消息:王先生三日前已“暴毙家中”,死因是“突发心疾”。所有与北境通信的原始信件,全数失踪。
结论:这是一个死局。
楚凌渊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夜色。雪停了,月亮出来了,清冷的光照在雪地上,白得瘆人。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韵儿把热腾腾的荠菜团子递给他,笑着说:“渊哥哥,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时她的手很小,很暖。
现在呢?
“殿下,”秦川低声问,“明日……还要继续吗?”
“继续。”楚凌渊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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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判决下来了:唐文远巫蛊通敌,罪证确凿。念其曾侍奉先帝,免死罪,流放三千里,至北境苦寒之地,永不得返。即日启程。
唐芷韵去求楚凌渊。重华宫侍卫说:“殿下昨夜出城,至今未归。”
她问去哪了。
侍卫眼神闪躲:“……丞相府别院,与李小姐赏雪。”
她站在宫门外,看着那扇朱红大门,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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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子时。
雪停了,月亮出来了,圆而冷,像块巨大的冰盘悬在漆黑的天幕上。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惨白的光,把整座冷宫映得如同鬼域。
角楼还是那座角楼。
十年前她救他的地方。
唐芷韵站在楼台上,手里握着那支桃木簪。簪尾刻着“渊”“韵”两个小字,是她贴身戴了九年的东西。
她在这里等了一个时辰。
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楚凌渊走上楼台。他披着玄狐大氅,墨色锦袍,金冠束发。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脸色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看见她,他脚步顿了顿,快步走过来。
“韵儿,外面冷——”他解下大氅要披在她身上。
她退后一步。
大氅落了空,悬在他臂弯。他看着她,眼神从急切渐渐沉下去。
“你父亲的事,”他开口,每个字都像斟酌过,“我在想办法。流放途中我会安排人接应,只要保住性命,日后总有翻案的机会——”
“日后?”唐芷韵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楚凌渊,没有日后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
“你给不了了,对吗?”
楚凌渊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是啊,他给不了了。
唐芷韵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缓缓从怀中取出那支桃木簪——九年前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簪尾刻着“渊”“韵”两个小字。木簪被摩挲得发亮,见证了他们从孩童到少年的所有时光。
她握着簪子,月光照在簪身上,映出温润的光泽。
“这支簪子,我戴了九年。”她轻声说,像在告别,“每次想你的时候,我就摸摸它。每次害怕的时候,我也摸摸它。它就像你的一部分,一直陪着我。”
楚凌渊的呼吸窒住了。他看着她手里的簪子,像看着自己那颗即将被捏碎的心。
“可是现在,”唐芷韵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我不需要它了。”
她双手握住簪子两端。
楚凌渊瞳孔骤缩:“韵儿,不要——”
“咔。”
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桃木簪在她手中断成两截。断口参差,木刺扎进掌心,血迅速涌出来,顺着簪身往下滴,落在雪地上,一滴,两滴,三滴……在惨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朵细小的红梅。
她松开手。
两截断簪掉在雪地上,一声轻响,像某种东西彻底碎了。
“从此以后,”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我恩断义绝。”
她转身要走。
“韵儿——”楚凌渊嘶吼着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她。手臂箍得那么紧,像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别走……求你……别走……”
他的眼泪滚烫,滴在她颈间:“我错了……韵儿……我真的错了……你再信我一次……就一次……”
唐芷韵没有挣扎。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远处宫墙上厚厚的积雪,轻声说:
“楚凌渊,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从你第一次说‘等我三年’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你要的那个位置,太高,太冷。我爬不上去,也不想爬。”
“我带你上去!”他哽咽着,“等我坐上那个位置,我什么都给你——”
“可我不想要了。”她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楚凌渊,我不要你的天下,不要你的荣华,我只要我爹活着,要我们像从前那样,在荒园里种草药,看星星……”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他的手臂在颤抖,却终究松开了。
她转过身,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
然后抬手,最后一次,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
“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她转身,一步步走下楼梯。
脚步声很轻,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夜里。
楚凌渊跪在楼台上。
跪在那两截断簪前,跪在那摊血迹前。
雪又下了起来。
纷纷扬扬,很快盖住了一切。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
月光照在他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他慢慢勾起嘴角,笑了。
笑得凄厉,笑得疯狂。
“放过你?”他轻声自语,“唐芷韵,你听着——”
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对着她离去的方向,一字一句,像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诅咒:
“今生今世,你只能是我的。”
“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哪怕你死——”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却更加瘆人:
“你的魂魄,也得锁在我身边。”
“生生世世,不得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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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腊月廿六,清晨。
唐太医的流放队伍卯时出京。天还没亮,雪已停了,街道上空荡荡的。两辆破旧的囚车,十几个押解的差役,还有一队随行的锦衣卫。
唐芷韵背着个小包袱,等在城门外的长亭里。
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裳,一些常用药材。她穿着最朴素的棉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普通木棍随意挽起。
囚车驶来时,她站起身。
父亲坐在第一辆囚车里,戴着沉重的木枷,脸色灰败,闭着眼。听见她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
“爹,”她走到车边,“我陪你。”
唐文远猛地睁大眼睛:“胡闹!回去!”
“我不回去。”她摇摇头,从包袱里拿出一纸文书,递给押解的差役头领,“这是太医院的准许文书。我是医女,随行照顾流放犯人,合规制。”
差役头领接过看了看,嗤笑一声:“随你。不过路上苦,可别哭鼻子。”
“我不会哭。”
她走到囚车旁,伸手进去,轻轻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冰冷,颤抖,却用力回握了她一下。
“傻孩子……”唐文远老泪纵横。
“爹,”她微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们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队伍重新启程。
唐芷韵跟在囚车旁,一步一步,走出城门,走上官道,走向北方那片茫茫的、未知的苦寒之地。
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所以她没有看见,在城门高高的箭楼上,一个玄色的身影站在垛口后,死死盯着她的背影。
楚凌渊的手攥着冰冷的城墙砖,指甲抠进砖缝,渗出血来。
他看着她越走越远,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官道尽头。
“殿下,”秦川低声问,“要拦吗?”
楚凌渊沉默了很久。
久到东方既白,久到第一缕晨光照在雪地上。
然后他缓缓转身,走下箭楼。
“不必。”
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她会回来的。”他唇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弧度,“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她一定会回来。”
“因为她的根在这里。”
“在我手里。”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截断簪——是她昨夜扔下的那截,刻着“韵”字的那一半。断口处还沾着她的血,已经干涸,暗红色,像一道永久的烙印。
他收紧手掌,将断簪死死攥住。
木刺扎进皮肉,疼,却让他清醒。
“传令北境,”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派‘玄影’的人暗中跟着。不许露面,不许干涉,只做两件事:一,保她不死。二,随时报她行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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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流放队伍在官道旁的一片破庙歇脚。
庙早已荒废,神像残缺,蛛网横结。差役们在殿内生火烤干粮,唐芷韵扶着父亲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给他喂水喂药。
唐文远精神好些了,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韵儿,等到了地方,爹想法子送你走……你不能跟着爹受苦……”
“我不走。”她摇头,“爹在哪儿,我在哪儿。”
正说着,庙外传来马蹄声。
差役头领警惕地起身,按着刀走到门口。只见官道上来了五六匹马,马上的人穿着普通商旅的衣裳,但气质精悍,眼神锐利。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子,披着灰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下马走进庙里,目光扫过众人,在唐芷韵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借个地方歇脚。”声音低沉,带着北地口音。
差役头领摆摆手:“自便。”
那几人在另一侧角落坐下,取出干粮默默吃着。唐芷韵注意到,他们虽然衣着普通,但靴子是军制的,马鞍旁挂着的弓也是军弩的制式。
尤其是那个年轻男子,他坐下时斗篷微敞,露出腰间一截刀柄——刀柄上刻着一个极小的“玄”字。
她心头一跳。
玄。
夜玄。
那个镇守北境、让鞑靼闻风丧胆的“杀神”将军。
她垂下眼,继续给父亲喂药。但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却莫名松了一点点。
也许……北境并不全是绝路。
她抬起头,望向庙外茫茫的雪原。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纷纷扬扬,像又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而她不知道,这场漫长的北行之路,将会在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另一座破败的庙宇里,遇见一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
遇见另一段,始于救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