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楚清像往常一样提前二十分钟到公司。
销售部的办公室在十六楼,整面的落地窗外是江城的天际线。朝阳刚刚升起,金色的光线穿过玻璃,在灰色的地毯上投下规整的光斑。楚清放下公文包,打开电脑,邮箱里已经堆满了未读邮件。
“哟,今天这么早?”刘军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昨晚那婚礼怎么样?听说顾湘也去了?”
楚清接过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嗯,去了。”
刘军在他对面的工位坐下,压低声音:“宋振白那孙子也在吧?听说他这两年混得风生水起,家里关系硬,自己又搞什么投资公司。”
楚清没有接话,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上周他跟进的那个地产项目到了关键阶段,如果能拿下,季度奖金足够他还清最后一笔助学贷款。七年了,父亲去世后留下的债务,他终于快要全部还清。
“对了,”刘军凑近了些,“你听说没?公司可能要引入新投资。老陈上周五神秘兮兮地开了个会,管理层都参加了。”
楚清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这家建筑设计公司他待了五年,从普通销售做到部门骨干。公司规模不大,但氛围不错,老板陈总也算厚道。去年公司遇到资金周转问题,楚清和刘军硬是靠几个大单子撑了过来。
“投资是好事,”楚清说,“公司要发展,需要资金。”
“但愿吧。”刘军耸耸肩,回到自己位置上。
上午十点,部门例会。陈总罕见地亲自参加,五十多岁的人,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今天有个重要消息宣布,”陈总站在会议桌前,笑容满面,“我们公司成功引入了新的战略投资者——振白资本。这意味着公司即将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会议室里响起礼节性的掌声。楚清抬眼看去,正好对上陈总的目光。那目光一闪而过,带着某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振白资本的创始人宋振白先生,今天也来到了我们公司。”陈总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宋振白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姿态放松得像是走进自家客厅。他的目光扫过会议室,在楚清脸上停留了半秒,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大家好,我是宋振白。”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议室,“振白资本专注于创意产业投资,贵公司在建筑设计领域的专业能力让我们非常看好。这次投资五百万,只是第一步。未来我们还会有更深度的合作。”
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热烈了些。五百万对这个规模的公司来说,不是小数目。
宋振白继续讲话,谈行业前景,谈资源整合,谈共赢未来。楚安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壁。他注意到陈总的表情——那笑容有点僵,眼神时不时瞟向他和刘军的方向。
不对劲。
会议结束后,楚清正准备离开,陈总的秘书叫住了他:“楚清,陈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刘军拍了拍他的肩:“估计是要表扬你上个季度的业绩。你那个商业综合体项目,给公司挣了不少。”
楚清笑了笑,没说什么。但心里那点不安,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陈总的办公室在顶层,面积不大,但视野很好。楚清敲门进去时,陈总正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陈总,您找我?”
陈总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示意楚清也坐。
“楚清啊,你来公司五年了吧?”陈总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五年零三个月。”楚清说。
“时间真快。”陈总叹了口气,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这五年,你对公司的贡献,我都看在眼里。特别是去年,公司最难的时候,你和刘军那几个单子,可以说是救了公司。”
楚清没有说话,等待下文。这种开场白,通常不会有好消息。
陈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楚清面前:“这是公司的一些调整。为了适应新的发展阶段,我们需要优化人员结构。”
楚清拿起文件,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最后落在关键处——“因公司战略调整,现解除与楚清的劳动合同”。
空气凝固了几秒。
“陈总,这是什么意思?”楚清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陈总避开他的目光:“楚清,这是公司高层的决定。振白资本作为新投资方,对公司的人员架构提出了建议。他们认为......销售部需要新鲜血液。”
“所以我和刘军就是‘旧血液’?”楚清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们上季度贡献了公司百分之六十的业绩,这就是公司对待功臣的方式?”
“补偿金会按规定支付,”陈总的声音越来越低,“n+3,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优条件了。”
楚清放下文件,站起身。窗外的阳光很刺眼,江城的天空蓝得不真实。五年了,他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了这家公司,熬过无数个通宵,喝到胃出血才拿下的客户,那些以为能一起奋斗的日日夜夜。
原来在资本面前,情谊和贡献,都不值一提。
“宋振白的要求?”楚清问,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陈总没有否认,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楚清,有时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五百万的投资,对公司来说太重要了。而且宋总承诺,后续还会有更多资源......”
“我明白了。”楚清打断他,拿起那份解除合同,“刘军呢?”
“一样。”陈总的声音几不可闻。
楚清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上门把时,他停住了:“陈总,去年公司发不出工资时,您说我们是‘一家人’,要‘共渡难关’。现在难关过了,家人就可以抛弃了,是吗?”
陈总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楚清走回十六楼,销售部的同事们正在忙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没人知道,这个部门的两个顶梁柱,即将离开。
刘军正在打电话,看见楚清回来,做了个口型:“怎么样?要升职了?”
楚清走到他工位前,等刘军挂了电话,轻声说:“军子,收拾东西吧。我们被开了。”
刘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什么?”
“宋振白的投资条件之一,就是开除我们。”楚清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刘军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几个同事抬头看过来。
“凭什么?!”刘军压低声音,但愤怒让他的声音发颤,“我们做错了什么?业绩不好?违反规定?他妈的宋振白算什么东西,投点钱就能为所欲为?”
楚清按住他的肩:“冷静点。补偿金n+3,还算厚道。”
“这是钱的问题吗?”刘军眼睛红了,“楚清,这是我们五年的心血!去年那个文旅项目,你连续加班一个月,最后烧到39度还在改方案,这些他宋振白知道吗?陈总那个王八蛋,当时怎么说的?说公司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付出!”
周围几个同事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面面相觑。消息像水波一样迅速扩散开来。
楚清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工位很简洁,一个相框里是他和楚小浩的合影——弟弟考上高中那天拍的,少年笑得灿烂。一本建筑设计年鉴,翻得有些旧了。几盆多肉植物,是顾湘喜欢的品种,他养了三年。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有过去的影子。
“楚哥,你真的要走?”部门里最年轻的实习生小赵凑过来,眼睛有些红。
楚清拍拍他的肩:“好好干,你很有潜力。”
收拾完东西,不过一个纸箱。五年的时光,原来可以这么轻。
电梯门打开时,宋振白正好从里面走出来。他看见楚清手里的纸箱,挑了挑眉:“这么快就收拾好了?效率真高。”
楚清看着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个人。精致的西装,名贵的手表,得体的微笑,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完美得像个假人。
“满意了?”楚清问。
宋振白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楚清,别说得这么难听。这是商业决策,无关个人恩怨。当然,”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如果你非要理解为个人恩怨,我也不反对。”
电梯门缓缓合上,宋振白最后那句话飘进来:“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的东西,有的人,注定不属于某些人。早点认清现实,对大家都好。”
电梯下行,数字一层层跳动。楚清靠在轿厢壁上,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三十岁,失业,存款不多,还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要养。
手机震动起来,是楚小浩发来的信息:“哥,晚上吃什么?我们班主任今天表扬我了,说我作文进步大。”
楚清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最终他回复:“带你吃火锅,庆祝一下。”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楚清抱着纸箱走出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台阶上,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工作了五年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亮得晃眼。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顾湘。
楚清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起来。
“楚清,”顾湘的声音有些急,“我刚听说......你们公司的事。宋振白他......”
“你都知道了?”楚清打断她,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他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说这是给你的一个教训。楚清,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这么做。”
楚清走到路边的树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个外卖骑手匆匆驶过,带起一阵热风。
“不用道歉,”楚清说,“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
“顾湘,”楚清第一次在电话里叫她的名字,“七年前我离开你,是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现在宋振白用同样的方式告诉我,我还是给不了。”
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但这次我不想逃了。”楚清继续说,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如果七年前我选择错了,那至少现在,我要选对一次。”
挂断电话后,楚清抱着纸箱走向地铁站。下午两点的地铁里人不多,他找了个角落坐下,纸箱放在脚边。
手机屏幕亮起,是刘军发来的信息:“楚清,我想好了。咱俩自己干。我手上还有三个意向客户,你手里也有资源。他妈的,离了那破公司,我们还活不了了?”
楚清看着这条信息,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回复:“好,自己干。晚上老地方,详谈。”
地铁呼啸着穿过隧道,车窗上映出乘客们模糊的脸。楚清看着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他坐在出租屋里,手里捏着顾湘的录取通知书,决定放手的那一刻。
那时他以为,放手是爱她的最好方式。
现在他才明白,有时候放手不是成全,而是懦弱。真正爱一个人,不是给她你认为她需要的生活,而是和她一起,创造属于两个人的未来。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银行短信提醒——工资到账了,还有一笔额外的款项,应该是补偿金。
数字不小,足够他撑一段时间。
楚清收起手机,看向车窗外。地铁正驶出隧道,阳光猛地洒进来,照亮了整个车厢。
七年了,他终于从那个漫长的隧道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