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暮色四合。
楚清站在凯悦酒店大堂的金色旋转门前，手里的深蓝色西装外套有些发皱——那是他三年前为了参加行业年会买的打折款，如今肩线处已经有些磨损。
高中同学群里已经热闹了一整天。班长周涛娶了隔壁班的文娱委员，婚礼排场不小，包下了酒店最大的宴会厅。楚清本不想来的，但周涛特意打了三个电话：“楚清你必须来啊，咱们高三（二）班就差你了！”
大堂里水晶灯的光线过于明亮，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楚清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这个动作让他在玻璃门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三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眼神里带着常年熬夜加班留下的疲惫。
“哟，这不楚清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夸张的热情。楚清转过身，看见宋振白朝他走来，一身剪裁合体的银灰色西装，手腕上的表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宋振白伸出手，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楚清和他握了握手，能感觉到对方手心干燥微凉，像是刚握过什么冷的东西。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宋振白另一只手上——那上面挂着一枚银色的保时捷车钥匙，钥匙扣是个小巧的盾形标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怎么来的？打车？”宋振白状似随意地问道，指尖轻轻转动着那枚车钥匙，“要不要等会儿我送你？我新提的911，座椅按摩功能很不错。”
楚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七年来磨炼出的职业性礼貌：“不用了，我开车来的。”
“哦？”宋振白挑了挑眉，眼神里闪过一丝玩味，“什么车？我记得你以前......”他没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旧日的伤疤上。
七年前，楚清的父亲病重，家里欠下一大笔债。那时他和顾湘还在一起，顾湘的母亲在一个雨夜找到他，将一份详细的“账单”推到他面前——顾湘即将出国的学费、生活费，以及她未来应该拥有的、楚清永远给不起的生活。
“你知道湘湘从小学钢琴吧？一节大师课就要三千。”
“她表姐去年结婚，婚纱是Vera Wang定制的。”
“我不是看不起你，楚清，但爱情不能当饭吃。”
那些话，楚清每个字都记得。
“一辆代步车而已，比不上宋总的保时捷。”楚清淡淡地说，侧身从宋振白身边走过。
婚礼现场布置得很梦幻，香槟色的玫瑰从门口一直铺到主舞台。楚清在签到处放下红包，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都是高中同学，大家热情地打招呼，互相询问近况。
“楚清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做建筑设计。”
“那不错啊！自己开公司还是？”
“在公司上班。”
“哦......”问话的人点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转向下一个话题。
楚清安静地坐着，目光扫过宴会厅。然后他看见了顾湘。
她坐在主桌附近，穿着一件简单的珍珠白色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挽着，露出优美的颈线。她正在和旁边的一个女同学说话，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宁静。
七年了，这是楚清第二次见到她。距离上次在办公室的短暂会面，才过去不到一周。但此刻的她看起来有些不同——少了教师的严肃，多了几分松弛。
“听说顾湘还没结婚？”同桌的一个女同学压低声音说。
“是啊，当年她和楚清......”有人接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尴尬地看了楚清一眼，转移了话题。
楚清端起桌上的茶杯，茶水有些烫，熨帖着掌心。
婚礼仪式开始了，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在司仪煽情的话语中相拥而泣。掌声雷动，香槟塔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楚清跟着大家一起鼓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顾湘的方向。
她也在鼓掌，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灯光落在她身上，让楚清想起高中时的文艺汇演，她在台上弹钢琴，他在台下看着，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仪式结束后是自由活动时间。楚清起身想去洗手间，却在走廊里被宋振白拦住了。
“楚清，聊两句？”宋振白手里端着香槟杯，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妙。
楚清停下脚步：“有事？”
“也没什么，”宋振白晃了晃杯子里的液体，“就是听说你上周去学校见了顾湘？以小浩家长的身份？”
楚清的心沉了一下。消息传得真快。
“顾湘现在是我们公司合作的教育基金会顾问，”宋振白继续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上周开会时她提了一句，说有个学生的家长是她高中同学，我一猜就是你。”
“所以呢？”楚清的声音很平静。
“所以......”宋振白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七年了，楚清。有些事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再去打扰她，不太合适。”
楚清看着眼前的人。宋振白比高中时更成熟了，也更懂得如何用礼貌的言辞包裹锋芒。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没变——那是属于胜利者的从容，是知道自己拥有对方渴望一切的人特有的姿态。
“我没有打扰她。”楚清说。
“那就好。”宋振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力度不轻不重，“对了，下个月我们高中同学聚会，在‘云顶’会所，我组的局。你也来啊，多认识些人，对你工作有帮助。”
‘云顶’是江城最有名的私人会所，入会费六位数起步。宋振白这话说得巧妙，既展示了实力，又暗示了楚清与这个圈子的距离。
“看时间吧。”楚清说。
回到宴会厅时，舞会已经开始了。灯光暗下来，舒缓的华尔兹在空气中流淌。楚清看见顾湘站在舞池边，宋振白正朝她走去，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顾湘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转身朝露台的方向走去。
楚清几乎是无意识地跟了上去。
露台上晚风清凉，吹散了宴会厅里的喧嚣和酒气。顾湘背对着他站在栏杆边，望着城市的夜景。江城的夜晚很美，万家灯火如星河倒悬。
“顾老师。”
顾湘转过身，看见楚清时微微一愣，随即恢复了平静：“楚先生也出来透气？”
“里面有点闷。”楚清走到她身边，隔着适当的距离，“小浩的事，谢谢你的提醒。我跟他谈过了，他说会注意。”
“那就好。”顾湘点点头，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楼下的街道上，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光河。
“宋振白刚才找我，”楚清忽然开口，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顾湘转过头看他，夜色中她的眼睛格外明亮：“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闲聊。”楚清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说你是他们公司基金会的顾问。”
“嗯，做一些教育公益项目。”顾湘的声音很轻，“偶尔会见面。”
又一阵沉默。这次是顾湘先开口：“楚清。”
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楚先生”，是“楚清”。七年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
“嗯？”
“你当年......”顾湘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为什么要那样分手？”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几缕碎发拂过脸颊。楚清几乎要冲口而出，说出那个埋藏了七年的秘密——父亲的病，巨额债务，她母亲的话，还有那张他偷偷藏起来的、顾湘的哥伦比亚大学录取通知书。
她本该有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被他拖进泥泞的现实。
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七年了，现在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恼，让她知道她母亲曾经做过那样的事，让她陷入两难。
“那时候太年轻，”楚清最终说，声音有些沙哑，“不懂得怎么处理感情。”
顾湘看着他，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楚清觉得她看穿了他的谎言，看穿了这七年他独自背负的一切。但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太年轻了。”
露台的门被推开了，几个喝得微醺的同学走出来：“哟，你俩在这儿叙旧呢？来来来，进去喝一杯！”
顾湘朝楚清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宴会厅。楚清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感觉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楚小浩发来的信息：“哥，聚会怎么样？见到顾老师了吗？我作文重写了，这次写的是我最敬佩的人是我的班主任，因为她教会我什么是责任。”
楚清看着手机屏幕，眼前浮现出弟弟稚嫩的脸。责任。是啊，责任。七年前他选择了责任，选择了放手，选择了让她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只是没人告诉他，放手之后，那片天空再也没有了颜色。
回到宴会厅时，楚清看见顾湘正在和宋振白说话。宋振白递给她一杯果汁，动作体贴周到。顾湘接过，礼貌地笑了笑。
那一刻，楚清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七年前他没有放手，现在站在她身边的人，会不会是他？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永远埋在了时光深处。
婚礼结束时已是深夜。楚清走到酒店门口，看着宋振白那辆银色保时捷911驶入车道，流畅的线条在夜色中闪着冷光。顾湘站在车边，和宋振白说了几句话，然后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铁站方向。
宋振白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开车离开了。
楚清站在阴影里，看着顾湘独自走向地铁站。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
他应该走过去的，应该说他送她。但他的那辆二手大众停在两条街外的免费停车场，车身上还有昨天加班时不小心刮到的痕迹。
七年了，有些距离不是几步路就能跨越的。
楚清掏出手机，给代驾发了条信息，然后走向停车场。夜风吹来，带着夏日的微凉。他抬起头，看见夜空中寥寥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着。
就像某些感情，微弱，却从未真正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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