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城，暑气正盛。窗外的蝉鸣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一波接着一波，催促着整座城市向盛夏深处沉去。
楚清站在江城一中高二（三）班教室外，白色衬衫的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小麦色的前臂。他抬手看了看表——下午三点二十分，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热风裹挟着操场上塑胶跑道的气味扑面而来。楚清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口，这个动作在七年前他常常做，每当紧张或者不安时。而此刻，七年后的这个下午，那种熟悉的不安感又悄然爬上了心头。
“楚先生吗？”
一个清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像夏日里的一捧山泉。
楚清转过身，时间在那一刻骤然凝固。
她穿着浅蓝色衬衫和及膝的米色半身裙，长发用一支朴素的木簪挽在脑后，露出白皙的颈项。七年了，岁月似乎对她格外仁慈，只在眼角添了几道浅淡的笑纹。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如星，只是此刻那双眼睛里映出的人，竟是他。
顾湘。
楚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七年前那个雨夜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滂沱大雨中，她站在他家楼下，雨水混着泪水从脸颊滑落，一遍遍问着为什么。而他只能躲在窗帘后，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在雨中渐渐模糊，手里的那张病历单被捏得皱成一团。
“楚先生？”顾湘又唤了一声，语气里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楚清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挤出职业化的微笑：“顾老师？我是楚小浩的哥哥。”
顾湘的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剖开他精心维持的表象，直抵内里。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请进。”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窗台上的绿萝长得正盛，几缕藤蔓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墙上的钟表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清晰可闻。
“楚小浩最近在学校的表现，我想跟您沟通一下。”顾湘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翻开一本蓝色的文件夹，“上周三，我在自习课上发现他和隔壁班一个女生传纸条。内容...比较亲密。”
楚清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左手中指上——没有戒指。这个发现让他莫名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反应感到荒谬。七年了，她当然可能已经结婚，或者离婚，或者...还是单身。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之间，早在七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楚先生？”顾湘抬眼看他，眉头微蹙。
“抱歉，”楚清清了清嗓子，“小浩的事情，我会严肃处理的。他才高二，确实不应该......”
“不只是不应该的问题。”顾湘打断他，合上文件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我找您来，是因为楚小浩在作文里写了一些...令人担忧的内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作文本，翻到某一页，推到楚清面前。
楚清的视线落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随即瞳孔微缩。
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楚小浩写的是他的哥哥。在文章末尾，少年用略显稚嫩的笔迹写道：“我哥曾经有过一段很深的感情，但因为现实原因分手了。他告诉我，有时候离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我不太懂这句话，但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一个人，可能还在等什么，或者在逃避什么。”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刺耳起来。
“楚先生，”顾湘的声音轻柔了许多，“我知道这是您的私事，但楚小浩明显受到了您感情观的影响。他在模仿您，或者说，他在用您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
楚清抬起头，正对上顾湘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教师对学生的关切。但在这关切之下，楚清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什么——一丝被岁月掩埋却未完全熄灭的余烬。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楚清最终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好。”顾湘站起身，送客的意味已经很明显。
楚清也站了起来，两人之间仅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七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那是她一直喜欢的味道。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高中时，她总喜欢在校服领口别一朵小小的栀子花；他们第一次牵手时，她的指尖有栀子花香的护手霜味道；分手那天，雨水冲散了所有的花香，只剩下苦涩。
“顾老师，”楚清在转身前忽然开口，“你...这些年还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个愚蠢的问题，越界的问题，他不该问的。
顾湘显然也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淡淡的、职业化的微笑：“挺好的。楚先生呢？”
“我也...挺好的。”楚清说。这是句谎言，但他已经说了七年，熟练得连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离开教学楼时，楚清在楼梯转角处停下了脚步。从这里的窗户能看到操场，一群高三的学生正在上体育课。七年前，他和顾湘也曾在这样的午后并肩走在操场上，她总抱怨太阳太晒，他会用课本为她遮阳。那时他们以为，未来很长，长到可以一起走过无数个夏天。
手机震动起来，是楚小浩发来的短信：“哥，见到我们班主任了吗？她是不是特漂亮？但她一直单身哦，我们班男生都说她肯定在等什么人。”
楚清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一句：“放学直接回家，我有话跟你说。”
走出校门时，楚清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办公室窗户边，一个蓝色的身影静静站立，正望向他的方向。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个姿态，和七年前她站在教室门口等他时一模一样。
七年了，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真正离开。
它们只是被时间掩埋，等待着某个瞬间，破土而出。
而在三楼的窗边，顾湘的手指轻轻抚过窗框。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街角。
办公桌上，作文本还摊开着。她看着楚小浩写的那句话——“有时候离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少年的字迹。
七年了，她一直在等一个解释。
也许，现在这个解释正在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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