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身
黑暗褪去的过程,缓慢得像冰川消融。
先是声音。
那些遥远模糊的低语、哭泣和嘶吼,逐渐变得清晰可辨,却又在即将听清内容时破碎重组,形成新的杂音。像无数张重叠的嘴,在耳边不停开合,说着永远无法完整的话语。
然后是触感。
冰冷坚硬的平面消失了。云澈发现自己悬浮在某种粘稠的介质中,既不像水,也不像空气。它包裹着身体每一寸肌肤,缓慢流动,带着淡淡的腐败气息。
最后才是视觉。
睁开眼睛时,云澈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头顶不是天空,而是一片巨大的、缓缓旋转的灰色涡流。那涡流由无数灰黑色的颗粒组成,正是他坠入前看到的灰雾,只是此刻被放大到覆盖了整个视野。涡流中心深处,偶尔会闪过破碎的画面——崩塌的山峦、燃烧的城池、断裂的星河——但都转瞬即逝。
云澈悬浮的位置,大约是这片空间的中层。
向上望,灰涡遥远得令人绝望;向下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不见底。在这上下之间,漂浮着无数奇异的物体:断裂的石柱、倒悬的山峰、残破的宫殿碎片、甚至还有整艘腐朽的船舰。它们静静地悬浮着,彼此之间由粗大的黑色锁链连接,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立体网络。
这里……不是人间。
云澈尝试移动身体。在粘稠介质中的动作异常缓慢,每动一下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他勉强转过身,观察四周。
最近的一处落脚点,是一块约三丈见方的青石板,悬浮在左下方大约十丈处。石板上似乎有雕刻的痕迹,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必须先找到立足之地。
云澈深吸一口气——如果这粘稠的东西能算作“空气”的话——然后缓缓调整姿势,朝那块石板游去。
动作笨拙得像初学游泳的孩童。失去影核后,身体失去了对影力的本能控制,每一个动作都只能依靠纯粹的肌肉力量。而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针刺般的痛楚。
五丈。
三丈。
距离石板越来越近,云澈已经能看清上面的雕刻:是某种从未见过的文字,扭曲如蛇,在石板表面蜿蜒盘旋。文字周围还刻着图案,似乎是几个人形生物跪拜着一团扭曲的影子。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石板边缘时,异变突生。
石板下方的黑暗深处,突然窜出一道黑影。
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云澈只来得及侧身,那道黑影已经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带起一股腥臭的风。
肩膀传来刺痛,衣袍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云澈稳住身形,死死盯着那道黑影。
它停在石板另一端,终于显露出真容。
那是一只……很难用语言形容的生物。大体上保持着人形,但四肢异常纤细,关节反向弯曲,像某种节肢动物。皮肤是半透明的灰白色,能看到皮下流动的暗色液体。最诡异的是它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张不断开合、布满细密利齿的嘴。
“咔……咔咔……”
它发出类似骨骼摩擦的声音,头部转向云澈的方向。虽然没有眼睛,但云澈能感觉到,它在“看”着自己。
不。
不是看他。
是看他肩膀上,那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生物动了。
这一次云澈看得清楚,它的移动方式极其诡异——不是奔跑或跳跃,而是身体直接“溶解”进周围的黑暗,然后从另一个位置“浮现”出来。瞬间就出现在云澈左侧三尺处,那只纤细的手臂抬起,五指张开,指尖锋利如刀。
退!
云澈猛地下沉,避开了这一击。但动作太慢,对方的指尖还是划过了他的左臂,又添一道伤口。
血液的味道在粘稠介质中扩散开来。
那只生物似乎更兴奋了,嘴部的开合速度加快,发出急促的“咔咔”声。它再次消失,又出现在云澈右后方。
这样下去不行。
云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失去影核后,他所有的战斗经验都建立在影术基础上,如今那些技巧全成了摆设。他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一个受伤的普通人,面对一只显然不是凡物的怪物。
唯一的优势是,他还有脑子。
生物再次袭来。这次云澈没有躲避,而是迎着它冲了过去。
两者之间的距离急速缩短。生物似乎愣了一下——猎物的反常举动让它本能地迟疑了半息。
就是这半息。
云澈的身体在即将相撞的瞬间猛然侧转,左手抓住生物纤细的手臂,借着自己的冲势和体重,将它狠狠甩向下方。
不是攻击,而是改变它的方向。
生物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朝着下方无边黑暗坠去。它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四肢疯狂挥舞,试图抓住什么。
云澈没有停留,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那块青石板。
手指触碰到石板边缘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感觉传来——石板是温的,带着某种微弱的脉动,像是活物。
他翻身爬上石板,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下方传来生物不甘的嘶鸣,声音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暗深处。
暂时安全了。
云澈躺在石板上,望着头顶旋转的灰涡,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从那些悬浮的废墟残骸来看,这里似乎是个……垃圾场。文明的垃圾场。那些石柱、宫殿、船舰,来自不同的时代和地域,如今都被抛弃在这里,永恒地悬浮。
而那只生物,又是什么?
它的行动方式,带着某种熟悉的扭曲感。
云澈忽然想起在皇陵地宫里,那个黑袍白面人使用的叛影术。那种让影子“活”过来反噬主人的能力,和刚才那只生物的移动方式,有种本质上的相似——都是对“影”这一概念的扭曲运用。
难道……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中成形。
难道这里,就是影术的源头?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影术扭曲变异后的……归宿?
“猜对了一半。”
声音突然响起。
不是从耳朵传来,而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苍老、疲惫,带着历经无尽岁月的磨损感。
云澈猛地坐起,环顾四周。
石板上除了他空无一物。那些扭曲的文字安静地躺在表面,没有任何异常。
“往下看。”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云澈低头,看向自己身下的石板。
那些扭曲的文字,正在发光。
不是视觉意义上的光,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显现”。它们从石板上浮起,悬浮在半空中,组成一个个云澈从未见过的字符。字符之间相互连接、重组,最终形成了一段他能理解的话语:
“欢迎来到影墟,失影者。”
云澈盯着那些字符,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你是谁?”
字符变化,组成新的句子:
“我是这里的看守,也是囚徒。你可以叫我‘守墟人’。”
“这是哪里?”云澈继续问。
“影墟。所有破碎之影的归处,所有影术师的噩梦,所有禁忌知识的坟墓。” 字符闪烁,“你失去了本命影,所以被吸引至此。这里是影的‘负片’,一切与影相关之物,最终都会坠落于此。”
云澈回想起那只生物:“刚才袭击我的是什么?”
“‘影孽’。失去宿主后失控的影,或是修炼禁忌影术失败的产物。它们在这里游荡,吞噬一切有‘形’之物,试图填补自身的空洞。” 字符停顿了一下,“你的血吸引了它。在影墟,血肉之躯是稀有的美味。”
“我该怎么离开?”
这一次,字符沉默了很长时间。
久到云澈以为对方已经消失,那些发光的字符才再次重组:
“离开?失影者,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字符的变化变得急促起来:
“你的本命影被强行剥离,影核消失,这意味着你作为‘影术师’的存在已经被抹去。在外面的世界,你是个死人,或者更糟——叛徒、失败者、被清除的污点。”
“而在这里,你是个异类。没有影核,你无法吸收影墟的影力;但你有血肉之躯,又是所有影孽觊觎的目标。你既不属于外面的世界,也不属于这里。”
“你无处可去。”
这段话很长,字符在空中闪烁了很久才完全显现。
云澈静静地看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他缓缓开口,“你的建议是,躺在这里等死?”
字符再次变化:
“不。我是说,你首先得‘活’下来。然后,才有可能谈‘离开’。”
“怎么活?”
“成为‘渡影者’。”
新的词汇。云澈皱眉:“渡影者?”
“影墟的影孽,本质上是无法消散的执念和扭曲的影力。它们痛苦、疯狂、永远饥渴。‘渡’,就是理解它们的执念,化解它们的痛苦,让它们重归平静。” 字符解释道,“而渡化过程中逸散的纯粹影力,可以被渡影者吸收——不需要影核作为中介。”
云澈立刻抓住了关键:“你是说,我可以在这里重新获得力量?用另一种方式?”
“是,也不是。” 字符闪烁,“渡影者吸收的影力,无法在体外凝聚成型,也无法施展常规影术。它们会融入你的血肉、骨髓、灵魂,从根本上改造你。你会变得……不一样。”
“有什么代价?”
“每渡化一个影孽,你都会承载它的一部分执念和记忆。渡得越多,你承载的就越多。终有一天,你会分不清哪些是你的记忆,哪些是它们的。你会变成……一个装满他人痛苦的容器。”
云澈沉默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苍白,修长,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搏斗时留下的血污。这双手曾经能轻易凝出影刃,能操控影子做出各种精妙的动作,能在一息之间取人性命。
现在,它们连握紧拳头都显得吃力。
“如果我拒绝呢?”他问。
“那么你会死在这里。饿死、渴死、或被某只影孽吞噬。影墟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无尽的影力和疯狂。” 字符的回答冷酷而直接,“你怀里的‘燃血’,在这里毫无用处。它能激发潜能,但潜能的基础是你拥有的力量。而你现在的‘基础’,是零。”
真相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没有选择。
或者说,选择只有一个。
云澈抬起头,看向那些悬浮的字符:“怎么开始?”
字符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它们开始快速重组,形成一幅简略的地图:
“你现在的位置,是影墟的‘边缘区’。这里的影孽最弱小,也最疯狂,因为它们连完整的执念都无法维持。”
“向东三百丈,有一片悬浮的宫殿废墟。那里栖息着一只相对完整的影孽,它生前是一个宫廷乐师,执念是‘完成未尽的乐章’。渡化它,你会获得第一缕影力,以及……在影墟生存的基本知识。”
地图上标出了一个光点,然后字符继续显现:
“但要小心。渡化的过程不是战斗,而是‘理解’。你必须进入它的执念幻境,经历它所经历的,感受它所感受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你会成为它的一部分。”
云澈记下了那个位置,然后问:“我该怎么移动?在这里走路可到不了三百丈外。”
“用你的‘存在’。” 字符回答,“在影墟,移动不靠双脚,而靠意志。集中精神,想象你要去的地方,影墟会回应你——前提是,你支付的起‘路费’。”
“路费?”
“你的记忆,你的情感,你的‘人性’。每一次长距离移动,都会磨损你的一部分。所以,谨慎选择目的地。”
云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等他再次睁眼时,眼底只剩下决绝。
“我明白了。”他说,“告诉我具体该怎么做。”
字符开始详细解释。如何集中意志,如何感知影墟的“流向”,如何在移动中尽量减少损耗。云澈认真听着,将每一个细节刻进脑子里。
半个时辰后,教学结束。
字符开始黯淡,最后组成一句话:
“记住,失影者。在影墟,你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你自己的意志。祝你好运……如果这地方还存在‘运气’这种东西的话。”
然后,光芒彻底消散。
石板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那些扭曲的文字静静躺在表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云澈站起身。
他走到石板边缘,望向东方。在无数悬浮的废墟残骸之间,隐约能看到一片宫殿的轮廓,坍塌了一半,但依稀能看出曾经的华丽。
三百丈。
第一步。
他闭上眼睛,按照守墟人教导的方法,集中全部精神。
想象那片宫殿废墟。
想象自己已经站在它的断壁残垣之间。
想象……
身体突然变轻。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轻,而是存在层面的“松动”。云澈感觉到自己正在从石板上“剥离”,就像一张纸从书页上被撕下。
然后,移动开始了。
不是行走,不是飞行,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位移”。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拉伸、重组。他看见断裂的石柱从身旁掠过,看见倒悬的山峰在远处旋转,看见一只巨大的、长满眼睛的影孽在深渊中沉睡。
移动的过程伴随着某种“磨损”。
云澈感觉到记忆的碎片正在流失。不是重要的事件,而是那些细微的、早已被遗忘的瞬间:七岁那年某个午后的阳光温度,十二岁时第一次握住影刃时掌心的汗水,十九岁在边关喝到的那碗姜汤的辛辣……
它们被剥离,溶解在影墟的粘稠介质中,成为支付的“路费”。
三百丈的距离,磨损了二十四年的生命中,大约三天的记忆。
值得吗?
云澈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移动停止时,他已经站在了一片宫殿废墟的入口处。
双脚落在实地——如果这漂浮在虚空中的碎石平台能算“实地”的话。云澈踉跄了一下,扶住一旁断裂的石柱才站稳。
抬起头,看向前方。
这片废墟比他想象中更大。虽然坍塌了大半,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规模:高大的殿门只剩一半,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残破的回廊向深处延伸,柱子上挂着腐朽的帷幕;中央的主殿还保留着穹顶,只是破了个大洞,能看到外面旋转的灰涡。
而在主殿深处,有声音传来。
不是影孽那种“咔咔”的嘶鸣,而是……
音乐。
断断续续的、扭曲变调的琴声,从废墟深处飘出。旋律支离破碎,却依然能听出原本的优美轮廓。只是每一个音符都拉得很长,尾音扭曲变形,像是演奏者在哭泣。
云澈定了定神,朝主殿走去。
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越往里走,琴声越清晰,那种悲伤扭曲的感觉也越强烈。
穿过残破的回廊,跨过倒在地上的屏风,他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主殿中央,一架破损的瑶琴悬浮在半空中。
琴身是半透明的,像是由灰色的水晶雕刻而成。七根琴弦自行振动,发出那些扭曲的乐音。而就在瑶琴后方,坐着一个……影子。
它保持着人形,比之前袭击云澈的那只影孽完整得多。能看清穿着宫廷乐师的服饰,长发披散,双手悬在琴弦上方,十指不断颤动,拨动着不存在的琴弦。
但它的脸,依然是模糊的。
没有五官,只有一片不断流动的阴影。从阴影的轮廓中,能隐约看出痛苦的表情。
云澈停在殿门处,没有贸然靠近。
按照守墟人的说法,渡化的第一步是“接触”——不是物理接触,而是精神的共鸣。他需要主动进入影孽的执念幻境。
该怎么做?
云澈回忆起守墟人的话:“集中精神,想象你与它之间的‘连接’。在影墟,一切皆由影力构成,而影力回应意志。”
他闭上眼睛,排除杂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演奏的影子身上。
想象自己听到了完整的乐章。
想象那个影子生前的模样。
想象它所执着的、未完成的……
黑暗降临。
不是影墟那种粘稠的黑暗,而是更纯粹的、意识层面的黑暗。
等云澈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华丽的宫殿里。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乐声。
他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一身乐师的服饰,怀中抱着一架瑶琴。
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不,不是“他”在动。
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在动。
云澈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影孽的执念幻境。他现在附身在这位乐师生前的某一刻,正在经历它的记忆。
身体自动走向殿宇深处。穿过一道道门廊,经过一排排侍立的宫女太监,最终来到一座宏伟的大殿前。
殿内正在举行宴会。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王公贵族们坐在两侧,中央的舞池里,舞女们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而云澈——或者说这具身体——走到乐师席中,在一个空位上坐下,将瑶琴置于膝上。
宴会进入高潮。
一道又一道菜肴被端上,一杯又一杯美酒被饮尽。乐声欢快,舞姿曼妙,所有人都沉浸在奢靡的享乐中。
直到某个时刻。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满身血迹的将领冲进大殿,跪倒在地,声音嘶哑:
“陛下!北境告急!蛮族大军已破三关,距皇都只剩五百里!”
欢宴戛然而止。
乐声停止,舞蹈中断,所有人都看向王座上的皇帝。
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容威严,此刻却脸色铁青。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开口:
“守军呢?”
“全军覆没……”将领的声音带着哭腔,“李将军战死,王将军被俘,三十万大军……十不存一……”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皇帝站了起来。
他走到殿中央,环视在场的所有人——王公、贵族、大臣、乐师、舞女。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云澈身上,或者说,落在云澈怀中的瑶琴上。
“继续奏乐。”皇帝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云澈感觉到身体主人的困惑。这种时候……继续奏乐?
“没听到吗?”皇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继续奏乐!舞也别停!朕要这宴席,继续到蛮族兵临城下为止!”
没有人敢违抗。
乐师们颤抖着重新拿起乐器,舞女们强忍着恐惧重新起舞。但这一次,乐声不再欢快,舞蹈不再优美。每一个音符都透着绝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死气。
云澈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弹奏着一曲名为《盛世太平》的乐章。
而在殿外,战报一道道传来。
“蛮族破四关!”
“距皇都四百里!”
“守城军溃败!”
“三百里!”
“两百里!”
琴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云澈感觉到身体主人的情绪在崩溃——明明是国家危亡的时刻,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弹奏着粉饰太平的乐曲。这种荒诞,这种无力,这种深入骨髓的耻辱……
最后一道战报传来时,蛮族大军已至百里之外。
皇帝终于站了起来。
他拔出佩剑,指向殿外:“诸卿,随朕……迎敌。”
宴会散了。
王公贵族们仓皇逃窜,乐师舞女们四散奔逃。云澈抱着瑶琴,跟随人流冲出宫殿,却在宫门口被人群冲散,摔倒在地。
瑶琴脱手飞出,摔在石阶上。
“咔嚓——”
琴身断裂,七根琴弦尽数崩断。
云澈——身体主人——爬过去,抱起破碎的瑶琴。他试图将琴身拼合,试图接上琴弦,但一切都是徒劳。
而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喊杀声。
蛮族杀进来了。
火光亮起,惨叫不绝。云澈抱着破碎的瑶琴,蜷缩在角落里,看着这座繁华的皇城在火焰中崩塌。
最后,一把弯刀斩下。
剧痛。
黑暗。
然后……
然后就是永恒的不甘。
那首《盛世太平》,他弹奏了无数次,却从未在真正的盛世中弹奏过。每一次演奏,都是在谎言与荒诞中。
他想要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在真正的太平盛世里,完整地弹奏这首曲子。
这是他的执念。
未尽的乐章。
永远无法完成的……
幻境破碎。
云澈“回”到了影墟的主殿废墟中。
他依然站在殿门口,而那个乐师影孽,依然坐在瑶琴后,拨动着不存在的琴弦。
但这一次,云澈听懂了。
那些扭曲变调的音符,是《盛世太平》的碎片。它在尝试拼凑那首永远无法完整的乐曲,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
云澈缓缓走上前。
他在影孽面前坐下,目光落在对方那双不断颤动的手上。
“我知道那首曲子。”云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盛世太平》,共七段,三百六十五个音符。起调要轻,如春风拂面;第二段转急,似万民劳作;第三段……”
他开始哼唱。
不是用乐器,而是用声音。他将记忆中的旋律,一段一段哼唱出来。起调的轻柔,转急的活力,高潮的磅礴,尾声的悠远……
影孽的手指渐渐慢了下来。
它“听”到了。
那些破碎的、扭曲的音符,开始随着云澈的哼唱调整。虽然依然不完整,虽然依然带着悲伤的底色,但旋律正在变得清晰,变得连贯。
云澈继续唱着。
他将自己在幻境中感受到的一切——乐师的耻辱、无力、不甘——都融入歌声中。这不是完美的演奏,这是带着伤痕的、真实的演奏。
当最后一个音符哼唱完毕时,影孽彻底停止了动作。
它抬起头,那张模糊的脸上,阴影的流动渐渐平缓。然后,一个清晰的五官轮廓,缓缓浮现。
是个年轻男子,面容清秀,眼角带着泪痕。
他看向云澈,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谢谢……”
然后,他的身体开始消散。
从指尖开始,化作点点灰色的光粒,飘散在空气中。光粒围绕着云澈旋转,一部分渗入他的身体,一部分升向头顶的灰涡,最终消失不见。
而在光粒完全消散的位置,留下了一样东西。
一枚灰色的晶体,指甲盖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有细微的光纹流动。
云澈伸手,将它捡起。
晶体触手温凉,握在掌心时,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暖流,顺着掌心蔓延至手臂,最终流入胸膛。
不是流入丹田——那里依然空荡——而是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