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影殒
浓稠如墨的黑暗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云澈贴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呼吸压得极低。手指抚过腰间,三枚影锥触感冰凉——这是他仅剩的武器。就在三个时辰前,他还有十二枚,外加腰间那柄随他七年、饮血无数的短刃“寂光”。
现在,全没了。
连同他半数的同僚、精心布置三个月的伏击网,以及那道被他温养了二十四年、血脉相连的本命影。
全葬送在这座见鬼的皇陵地宫里。
“嗒。”
一滴水从头顶钟乳石落下,砸进不远处的水洼。声音在死寂中扩散开来,云澈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
不是水。
是血。
他缓缓抬头,视线穿透近乎实体的黑暗。影术师的目力远超常人,在常人伸手不见五指之处,他能看见石壁上青苔的纹路,能看见三十步外那只正在结网的盲蛛,能看见——
水面上,那一圈正在漾开的、暗红色的涟漪。
以及涟漪中心,倒映出的那张脸。
苍白,年轻,眉眼间还残余着未褪尽的少年气,只是左颊上一道新鲜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珠,顺着下颌线滑落。这张脸的主人曾是影宗最年轻的地阶影术师,是七长老亲口称赞“三十年内必入天阶”的天才,是此次“清陵行动”的副指挥使。
现在,他是个活靶子。
云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调匀内息。丹田处空荡得可怕,那里本该有一团温热的、随着呼吸脉动的影核,此刻却只剩下针刺般的虚无痛楚。就像被人硬生生掏走了心脏,胸腔里只余下灌风的空洞。
本命影被剥离的第十二个时辰。
每过一刻,他能调动的影力就衰减一分。三个时辰前,他还能凝出三尺影刃,斩断两名追兵的喉咙。现在,他最多能让影子在墙面上蠕动一下——而且必须集中全部精神。
“嗒。”
第二滴血落下。
这次云澈听清了方向。左前方,斜上方约十五丈,第三条岔道的入口处。对方的耐心正在耗尽,或者说,戏耍猎物的愉悦感已经满足,该收网了。
他慢慢屈膝,左手五指按在地面。石砖上积着薄薄的灰尘,他能“看”到灰尘下细微的裂缝,能“感觉”到三丈深处地下水的流动。这是影术师的基础能力——影感,通过震动感知环境。此刻这能力也在衰退,感知范围从平时的五十丈缩水到不足五丈。
但够了。
三个人。
一个在左前十五丈,呼吸绵长平稳,是个好手。
一个在右后二十丈,位置时动时停,正在迂回包抄。
还有一个……
云澈的瞳孔微微收缩。
还有一个,就在头顶。
正上方,墓室穹顶的阴影里,那个人已经潜伏了至少一盏茶的时间。呼吸近乎于无,心跳缓如冬眠的蛇。如果不是云澈在影力全盛时曾在此处留下过一丝极淡的影痕,此刻他绝对无法察觉对方的存在。
天阶。
至少是地阶巅峰,半步天阶。
这个判断让云澈的指尖冰凉。影宗之内,地阶影术师不过三十七人,天阶仅九人。每一个他都认得,每一个的名字、手段、惯用招式都刻在他脑子里。
可头顶这个人,他不认得。
不是影宗的人。
那么是谁?皇室暗卫?军方影刺?还是……那些藏在更深处、连影宗档案库都只有零星记载的影子?
“云副使。”
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温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意。
云澈没有动。
“我知道您听得见。”那声音继续道,用的是纯正的官话,字正腔圆,听不出地域口音,“三个时辰了,这猫鼠游戏也该尽兴了。您出来,我们谈谈。主上说了,只要您交出那件东西,过往一切,概不追究。”
那件东西。
云澈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们以为他拿了什么?陪葬的金玉?失传的功法?还是某位先皇的密诏?
可笑。
他进入主墓室时,棺椁早已被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他什么都没拿,只看见棺底刻着八个字,八个用某种暗红色颜料书写的、笔迹癫狂的字——
“影渡虚空,永夜将至”。
然后一切就开始了。
先是墓道毫无预兆地闭合,机关启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接着是同僚的惨叫,一道接一道,在错综复杂的陵墓中回荡、重叠,最后归于寂静。他带着剩下的五人试图突围,却在第三条岔道遭遇伏击。
那不是影宗的手段。
伏击者使用的影术诡谲、阴毒,带着某种不自然的扭曲感。云澈亲眼看见一名同僚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反向缠住主人的四肢,将匕首送进自己的喉咙。
叛影术。
禁忌中的禁忌,早在八十年前就被影宗列为第一等禁术,所有相关典籍付之一炬,修炼者格杀勿论。
可今夜,在这座本该只有影宗知晓的皇陵地宫里,它重现了。
“云副使。”那声音又近了些,带着劝诱的意味,“您是个聪明人。二十三岁就地阶七品,影宗百年第一人。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使命,葬送自己的前程?主上惜才,您的影核虽然受损,但不是无法修复。只要您点头,三个月内,我保证您重回巅峰,甚至……更进一步。”
云澈依然沉默。
他的右手缓缓移向左袖。袖中有个暗袋,里面藏着一枚玉简——行动前七长老亲手交给他的,叮嘱非到绝境不得动用。玉简里封着一道天阶影术,“影遁·千里一线”,激活后能燃烧精血,将他随机传送至百里之外。
代价是三年修为尽废,且此生再难寸进。
但总比死在这里强。
他指尖触到玉简温润的表面,体内残存的一缕影力缓缓注入。玉简开始发烫,细微的震动顺着指尖传来,像一颗即将苏醒的心脏。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很轻,很淡,却让云澈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
“谈判时间结束。”
话音落下的瞬间,云澈动了。
不是向前,不是向后,而是向上。
双脚猛蹬地面,身体如离弦之箭射向穹顶。与此同时,他左手挥出,三枚影锥呈品字形射向正前方的声音来源,右手则捏碎了袖中的玉简。
炽白的光从袖中爆发。
那不是普通的光,而是高度凝聚的影力在燃烧时产生的逆象——极致的暗,反而呈现出刺眼的白。光芒吞没了整个墓室,遮蔽了一切视觉,甚至连影感都在这一刻被干扰、扭曲。
云澈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挤压,仿佛要将他揉碎后塞进某个狭窄的孔洞。耳畔是尖锐的嗡鸣,鼻腔里涌上血腥味,视野被白光填满。
传送开始了。
只要三息。
只要三息时间,他就能——
一只手。
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穿透了炽白的光幕,轻轻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动作很慢,很轻,甚至称得上温柔。
但云澈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因为他看见,那只手的掌心里,睁开了一只眼睛。
纯黑的瞳孔,没有眼白,深不见底,正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五指收拢。
“噗嗤。”
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在嗡鸣中依然清晰可闻。
云澈低下头,看见那只手没入自己的胸膛,握住了那颗正在疯狂跳动的心脏——不,是握住了更深处的、那个已经空虚的影核所在的位置。
剧痛姗姗来迟。
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捅进丹田,然后狠狠搅动。云澈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喉间涌出,染红了下颌、衣襟、还有那只苍白的手。
那只手缓缓抽出。
指尖捏着一团模糊的、不断扭曲变幻的黑色物质。它没有实体,像一缕浓烟,却又凝聚不散。在脱离身体的瞬间,它剧烈挣扎起来,伸出无数细小的触须,试图重新钻回云澈体内。
这是他的本命影。
或者说,残余的部分。
“纯度不错。”头顶传来评价,声音里带着一丝满意的喟叹,“不愧是七长老亲自挑选的苗子。可惜了,若是再温养十年,说不定真能成就天阶。”
那只手握着那团黑影,缓缓收回光幕。
云澈的身体开始下坠。
玉简的光明正在消退,传送被打断的反噬如潮水般涌来。他感觉不到四肢,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寒冷,从胸膛那个空洞开始,蔓延至全身每一个角落。
他看见墓室穹顶在远离,看见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轮廓——一身黑袍,面覆纯白无脸面具,只有掌心那只漆黑的眼,依然注视着他。
然后,黑暗重新合拢。
下坠。
不断下坠。
耳边是风声,是水声,是某种遥远而庞大的、仿佛巨兽呼吸的轰鸣。
意识在涣散,像沙堡在潮水中崩塌。最后的画面,是七长老将玉简交给他时凝重的脸,是行动前夜同僚们围坐饮酒的笑语,是更久以前,师父第一次带他感知影子时说的话:
“影是另一面的自己。它记得你所有的秘密,承载你所有的黑暗。善待它,它便是你最忠实的伙伴;背弃它,它便是你最致命的噩梦。”
师父。
云澈在彻底沉入黑暗前,扯了扯嘴角。
我的影……被抢走了。
那么我……
是什么?
黑暗给出了回答。
它吞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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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一瞬,也许千年。
意识重新浮起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冷。
刺骨的冷,深入骨髓的冷,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冷。
云澈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绝对的、没有丝毫光亮的黑暗。不是墓室那种程度的暗,而是更本质的、连“暗”这个概念都显得苍白的“无”。
他躺在一块冰冷的平面上,触感像玉石,又像寒冰。试图移动手指,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小指都做不到。
不。
不是沉重。
是……空。
他愣了片刻,然后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意识沉入体内。
丹田处,那个本该有影核脉动的位置,现在什么都没有。不是受损,不是碎裂,是彻彻底底的、不留一丝痕迹的……消失。
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任何东西。
影术师失去了影核,就像鱼失去了水,鸟失去了翅膀。
不,比那更糟。
是失去了“存在”的凭证。
云澈躺在黑暗里,望着头顶同样黑暗的虚无,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旷中回荡,干涩、嘶哑、难听得像破损的风箱。
他笑得太用力,胸腔震动牵扯到伤口,剧痛袭来,呛出一口血。温热的液体滑过嘴角,滴落在冰冷的平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然后,第二声。
第三声。
他还在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如果那模糊了视线的液体真是眼泪的话。
清陵行动副指挥使。
地阶七品影术师。
影宗百年第一天才。
全都成了笑话。
现在,他只是个躺在不知名黑暗里的、失去了影核的废人。外面的世界大概已经天翻地覆了吧?行动失败,全员失踪,影宗会如何定性?事故?叛逃?还是更不堪的罪名?
那个黑袍白面人是谁?主上又是谁?他们要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涌出,却没有答案。
只有黑暗,永恒的、沉默的黑暗。
云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冰冷的、带着某种腐朽气息的空气真的能被称为“气”的话。
然后,他停止了笑。
颤抖平复下来,呼吸逐渐均匀,连心跳都调整到某种缓慢而稳定的节奏。
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他经历过十七次生死一线。三岁那年掉进后山寒潭,七岁那次练功走火入魔,十二岁第一次执行刺杀任务,十九岁在边关被三名蛮族影巫围杀……
每一次,他都活下来了。
这一次,也一样。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迷茫和癫狂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
右手缓缓移到腰间。影锥已经用尽,短刃遗失,但暗袋里还有别的东西——一根三寸长的空心银针,针管内封着一滴“燃血”。这是影宗秘药,服下后能激发全部潜能一刻钟,之后经脉尽断,沦为废人。
比玉简的代价更惨烈。
但,至少能换来一刻钟的尊严。
云澈捏住银针,指尖抵住封口蜡。
就在他准备发力时,动作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听”到了什么。
不是声音。
是……震动。
极其微弱,极其遥远,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顺着冰冷的平面传导至他的身体。那震动带着某种规律,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
像心跳。
像某个庞然巨物,沉睡在黑暗深处的心跳。
云澈屏住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触感上。
震动在变强。
从几乎无法察觉,到清晰可辨,再到……整个平面都开始随之轻微震颤。
同时,他感觉到了一丝风。
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的风,从某个方向吹来,拂过他脸颊的伤口,带来刺痛。
有风,就有出口。
云澈慢慢撑起身体。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般剧痛,尤其是胸膛那个被贯穿的伤口,稍微牵扯就涌出温热的液体。
但他还是坐了起来。
环顾四周,黑暗依然浓稠,但顺着风来的方向,他隐约看见了一丝……微光?
不,不是光。
是比周围黑暗稍微淡一些的灰色,一片朦胧的、不断扭曲变幻的灰色区域,在正前方大约百步外。
云澈盯着那片灰色,看了很久。
然后,他松开捏着银针的手,任由那滴“燃血”落回暗袋深处。
还不是时候。
他扶着身下的平面——现在能摸出是某种平整的石台——缓缓站起。双腿发软,几乎撑不住身体重量,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站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
地面是黑色的,和周围的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但当他集中目力时,能看见石面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那些花纹延伸向四面八方,最终汇聚向那片灰色区域。
像是……某种引导。
云澈收回目光,开始向前走。
一步。
两步。
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伤口在流血,体力在流失,意识因为失血而开始模糊,但他没有停。
十步。
二十步。
灰色区域在视野中逐渐清晰。那确实不是光,而是一片悬浮在半空中的、不断蠕动变幻的雾状物质。雾气中偶尔会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扭曲的人脸,崩塌的宫殿,燃烧的天空——但都是一闪而逝,看不真切。
五十步。
距离那片灰雾还剩一半。
云澈的呼吸开始急促,额头上渗出冷汗。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感越来越强,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前进。
七十步。
灰雾已经近在眼前,大约三丈远。现在他能看清更多细节:雾气本身是由无数细小的、灰黑色的颗粒组成,这些颗粒在无序运动,却始终维持着大体的轮廓。
同时,他也看清了雾气下方的地面。
那里有一个洞。
直径约一丈的、规则的圆形洞口,边缘光滑得像是被什么利器整齐切割过。洞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而那片灰雾,正悬在洞口正上方,缓缓旋转。
风的源头就在这里。
云澈走到洞口边缘,低头看去。
黑暗。
依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但这一次,黑暗深处,传来了声音。
不是震动,是真实的声音。模糊的、断续的、仿佛无数人在遥远的地方低语、哭泣、嘶吼的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嘈杂。
云澈站在洞口边缘,风吹起他散乱的黑发,露出苍白如纸的脸颊。
下方是什么?
地狱?深渊?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
身后是绝路,前方是未知。
选择似乎只剩下一个。
云澈又笑了,这次很淡,只是一个嘴角微不可察的弧度。
然后,他向前迈出一步。
踏空。
身体下坠,跌入那片旋转的灰雾,跌进洞口无尽的黑暗。
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些低语和嘶吼瞬间放大,充斥了整个意识。失重感拉扯着身体,伤口迸裂,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断续的红线。
下坠。
不断下坠。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云澈看见最后的画面——
灰雾深处,睁开了一只眼睛。
巨大,苍老,瞳孔里倒映着破碎的星河。
那只眼睛看着他,然后,
眨了眨。
黑暗拥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