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懋饭店那一夜的风波,并未随着陆靳寒带着陆念笙的离场而平息,反而像一粒投入沉寂湖面的石子,在上海滩特定的圈层里,漾开了一圈圈暧昧不清的涟漪。
流言蜚语,总是无孔不入。尤其当故事的主角,是陆靳寒这样一位身处风口浪尖、又自带冰冷禁欲光环的人物,与他那位美貌病弱、几乎不公开露面的侄子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发酵出无数香艳或离奇的版本。
陆公馆的高墙能隔绝窥探的视线,却挡不住那些经过口耳相传、添油加醋的闲话,偶尔飘进宅邸,落入下人们的耳朵,又通过某些微妙的方式,隐隐绰绰地传递到主人耳边。
管家最近汇报事情时,语气越发谨慎,眼神偶尔会飘向正在书房临帖的陆念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连每日来送报纸的报童,递上那些花边小报时,都似乎比往常更迅捷地低下头,不敢多看廊下那位穿着月白长衫、安静看花的苍白少年一眼。
陆念笙并非毫无所觉。他只是愈发将自己缩进一个更小的壳里。学校暂时是清净的,圣约翰毕竟是教会背景,学风相对严谨,但偶尔,他还是能感觉到背后有压低的议论,或是在他经过时骤然安静的尴尬。那些目光不再仅仅是好奇,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打量,像在评估一件与传闻挂钩的奇珍。
他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主动开口。每日从学校回来,便径直回到自己房间,或是待在陆靳寒的书房里,找一本艰涩的医书或外文小说,蜷在靠窗的沙发里,一待就是整个下午。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琉璃美人,美丽,易碎,且寂静无声。
陆靳寒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那些流言,他自然也有所耳闻,甚至比陆念笙听到的版本更不堪、更龌龊。对此,他面上并无波澜,只是吩咐下去,任何胆敢在公馆内嚼舌根的下人,一律辞退,永不录用。雷霆手段之下,陆公馆内部重新变得鸦雀无声,可那无形的压力,却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华丽宅邸的每一个角落。
他并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名利场中打滚多年,他早已习惯成为他人谈资。他在意的,是陆念笙的状态。少年眼里的光,似乎随着春日的流逝,也在一点点黯淡下去。那种乖顺,不再是最初带着依赖的柔软,而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枯萎般的沉寂。
这让他心底那簇阴暗的火,烧得愈发躁动。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失去生气的瓷娃娃。他想要的是陆念笙鲜活的存在,是因他而生的所有情绪——依赖、信任、快乐,甚至……恐惧和挣扎,都必须只属于他,由他掌控,因他而起。
这天下午,陆靳寒提前从医院回来。他脱下外套,走过寂静的走廊,在书房门口停下。陆念笙果然在那里,背对着门,抱着膝盖蜷在沙发里,对着窗外发呆。暮春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将他单薄的背影勾勒得透明一般,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在光里。
陆靳寒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他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坐下。陆念笙似乎想事情出了神,竟没有立刻察觉。
“在想什么?”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陆念笙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仓皇地转过头,对上陆靳寒垂下的视线。他眼底还残留着未及收起的茫然和一丝……空洞的痛苦。
“没……没想什么。”他慌忙摇头,想要站起身,却被陆靳寒按住了肩膀。
“笙笙,”陆靳寒的手从他肩头滑下,隔着薄薄的绸衫,能感受到少年肩胛骨的形状,嶙峋得令人心疼。他的声音放得很缓,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最近,为什么不开心?”
陆念笙身体僵硬,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扇形的阴影。“没有不开心,小叔。”
“撒谎。”陆靳寒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学校有人说了什么?还是听到了什么闲话?”
陆念笙的呼吸一滞,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不敢说。那些不堪的猜测,那些恶意的目光,让他觉得羞耻,更怕……怕小叔会因此厌弃他,或是用更激烈的手段去应对,将事情推向更无可挽回的境地。
“没有……”他声音细弱,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靳寒看着他这副隐忍又恐惧的模样,心底那点烦躁和某种更黑暗的欲念交织翻涌。他忽然不想再这样迂回。他俯下身,双臂撑在沙发靠背和扶手上,将陆念笙困在自己与沙发之间,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包围圈。
“看着我。”他命令道,抬手摘下了自己的眼镜,随手放在一旁。少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深不见底的暗沉,再无遮掩,直直地撞进陆念笙慌乱的眼眸。
距离太近了。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近到陆念笙能看清小叔瞳孔中自己苍白失措的倒影。属于陆靳寒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与雪松的气息,强势地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无处可逃,身体微微发抖。
“那些话,你不用听,也不用管。”陆靳寒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陆念笙的心上,“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我陆靳寒的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与你无关,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他的手指,抚上陆念笙冰凉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那细腻的肌肤,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意味。
“你的世界,只要有我就够了,明白吗?”
陆念笙被他话语里绝对的霸道和眼前过于亲密的姿态逼得几乎窒息。他该害怕,该抗拒,可心底深处,那早已被圈养成习惯的依赖,和对这份“唯一”归属的扭曲渴望,却在此刻疯狂滋长。他像在冰面上行走的人,明知下面是万丈深渊,却贪恋着冰面上折射的、虚幻的光。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小叔此刻的表情,只感觉那只摩挲他脸颊的手,动作顿了顿,然后,一点温热的触感,轻轻落在了他湿润的眼角。
是一个吻。极轻,极快,像羽毛拂过,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陆念笙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陆靳寒却已直起身,重新戴上了眼镜,方才那一瞬间外露的、近乎侵略性的情绪,又被完美地收敛回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仿佛那个带着禁忌意味的吻,只是陆念笙的又一个幻觉。
“晚上想吃什么?让厨房做你喜欢的虾仁蒸蛋。”陆靳寒语气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转身朝书桌走去,拿起了上午未看完的报表。
陆念笙怔怔地坐在沙发里,脸颊被吻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心底那潭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羞耻、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被他拼命压制的、可耻的悸动,疯狂撕扯着他。
小叔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种曖昧不明、步步紧逼的姿态,比直接的拒绝或严厉的管束,更让他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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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的压力和陆靳寒越发莫测的态度,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陆念笙心头。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有时梦到被无数模糊的面孔指指点点,有时梦到小叔牵着身穿嫁衣的周芷兰,决绝地转身离去,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窒息而死。更多的时候,是梦见自己沉在冰冷的水底,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上浮,只有水面上,小叔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看着他下沉。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是大汗淋漓,心悸如鼓。而陆靳寒总会在他发出第一声惊喘时,就将他紧紧搂进怀里,用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驱散他的恐惧。陆念笙在这种时候,会格外脆弱,格外依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回抱住小叔,将脸埋进他怀里,汲取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分不清,这究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他只知道,他离不开这个怀抱,正如他离不开空气。
这天,一封盖着特殊邮戳、来自前线的信件,被管家神色凝重地送进了陆靳寒的书房。
陆念笙恰好也在,正被陆靳寒按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测量血压。他看到那封信的瞬间,心头莫名一跳。那信封的样式和邮戳,他隐约有些印象,是父亲部队专用的。
陆靳寒瞥了一眼信封,面不改色地继续手中的动作,记录下血压数值,才不紧不慢地拿起那封信,用裁纸刀划开封口。
信纸只有薄薄一张。陆靳寒展开,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迹。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可陆念笙却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书房里的温度,仿佛也随之下降了几度。
“小叔?”他不安地轻声唤道。
陆靳寒抬起眼,看向他,目光深不见底。他将信纸随手放在桌上,语气平淡地开口:“你父母一切都好。前线战事暂歇,他们申请了短期休假。”
陆念笙愣住了。父母……要回来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被父母拥抱是什么感觉。记忆里,只有母亲含泪的双眼和父亲坚毅却模糊的背影。一股陌生的、混杂着期盼和惶恐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看向陆靳寒,想从小叔脸上看出些什么。可陆靳寒的表情完美得无懈可击,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幽暗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们……什么时候到?”陆念笙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
“具体时间未定,要看批复和行程。”陆靳寒走到他面前,手搭上他的肩膀,力道有些重,“这是好事,笙笙。你不是一直……想念他们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带着一丝宽慰。可陆念笙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被小叔手掌按住的地方,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念父母吗?或许吧。但那想念,早已在经年累月的分离和与小叔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变得遥远而模糊。父母归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只有他和小叔两个人的、紧密到令人窒息的世界,将被打破。意味着,他或许不再是小叔“唯一”需要负责和看顾的人。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骤然一紧,熟悉的窒息感隐隐袭来。他几乎是惊恐地发现,自己对父母归来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恐慌。
他慌乱地垂下眼睛,不敢让陆靳寒看清自己眼底的情绪。
陆靳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搭在他肩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尖几乎要嵌进那单薄的皮肉里,但很快又松开了。他抬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陆念笙的头发,动作甚至比平时更温柔。
“别想太多。他们回来是好事,家里会更热闹些。”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不过,笙笙,你要记住,无论谁回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小叔的。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像是一种烙印,深深地刻在陆念笙惶惑不安的心上。
陆念笙抬起头,看着小叔平静无波的脸,心底那点刚刚升起的、对父母归家的微弱期盼,瞬间被更庞大的、对未知变数的恐惧,以及对眼前人近乎本能的依赖所淹没。
他像一艘在迷雾中航行的小船,刚刚看到远处似乎有灯塔的微光(父母的归来),却被近处更庞大的、充满掌控欲的漩涡(小叔)牢牢吸住,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着那深邃未知的黑暗中心,一点点沉没。
陆靳寒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桌,将那张来自前线的信纸,随意地夹进一本厚重的医学词典里,动作从容,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通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表象下,翻涌着怎样的暗流。兄嫂的归来,意味着变数,意味着他可能失去一部分对陆念笙的绝对控制权。这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
他需要加快速度了。在这个“家”被打破平衡之前,他必须让他的小鸟,彻底认清,也彻底接受,谁才是他唯一的主人,谁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不可分割的另一半心跳。
窗外,暮色渐浓,最后一抹晚霞,将陆公馆华丽的屋顶染上一层不祥的、血一般的暗红。
(第六章 流言与暗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