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馆的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方式中继续滑行。春季的潮湿水汽弥漫在上海滩的大街小巷,也浸润着这座华丽而寂静的宅邸。
陆念笙变得比以往更沉默。他像一只被精心修剪了羽翼的金丝雀,安静地待在他的笼中——上学、回家、喝药、在陆靳寒的默许或示意下,于深夜走入主卧,蜷缩在那个已成为他唯一安全港湾的怀抱里。他不再提“游学”,也不再提任何可能涉及“离开”或“独立”的话题。他甚至开始回避镜子,因为镜中少年日渐苍白的脸和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雾气,让他感到陌生。
陆靳寒对他的“乖顺”似乎很满意。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默的掌控,变得更加细致入微,却也更加理所当然。他会过问陆念笙在学校与谁交谈,会检查他阅读的每一本书,会在陆念笙偶尔望向窗外发呆时,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后,手臂随意地搭上他的肩膀,将他圈回自己的气息范围。
“下周末,华懋饭店有个酒会。”这天晚餐时,陆靳寒放下餐巾,语气平常地开口,目光却落在陆念笙脸上,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反应。
陆念笙握着汤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不喜欢那种场合,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每个人脸上都戴着精致的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打量估量着彼此的价值。以前陆靳寒很少带他去,他就像一件被妥善藏在家中的珍宝,不见外人。
“是……很重要的应酬吗?”他小声问,心底隐隐有些抗拒。
“周家做东,庆祝航运公司新船下水。”陆靳寒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算是半个社交场。你该去见见人了,总闷在家里不好。”
陆念笙的心沉了沉。周家。那个提议联姻的周家。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对上陆靳寒平静无波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好。”他垂下眼,盯着汤碗里自己的倒影。
陆靳寒似乎看穿了他的不安,补充道:“只是露个面,跟在我身边就好。累了我们就提前回来。”
只是露个面吗?陆念笙心里苦笑。他知道,这更像是一次展示,一次宣示。小叔要将他带出去,带到那些打量、揣测、觊觎的目光之下。他无法猜测小叔真正的意图,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
酒会当晚,陆靳寒亲自为陆念笙挑选了衣服。一套剪裁合体的白色小西装,衬得他身形愈发纤瘦修长,略长的黑发被仔细梳理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陌生又别扭,像一件被精心包装、等待展示的商品。
陆靳寒自己则是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同色领结,袖口一枚蓝宝石袖扣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站在陆念笙身后,手自然地搭在少年单薄的肩上,目光在镜中与他对视。
“很好。”他低声道,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陆念笙颈后细软的短发,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华懋饭店灯火通明,衣香鬓影。陆靳寒携陆念笙一出现,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陆院长年轻有为,冷峻寡言,是上海滩名媛们心中可望不可及的高岭之花。而他身边那个漂亮得惊人的少年,更是引起了无数好奇与猜测。
“那就是陆院长一直养在家里的侄子?”
“听说身体很不好,深居简出的。”
“长得倒是真好,就是看着太单薄了,风一吹就倒似的……”
“陆院长对他可真上心,这种场合都带着,怕不是当眼珠子疼呢。”
低语声、探寻的目光,像无数细密的针,刺在陆念笙身上。他下意识地往陆靳寒身边靠了靠,几乎要贴到他的手臂。陆靳寒似乎察觉了他的不安,手臂微微一动,将他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形成一个半护着的姿态。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有心人眼中,意味更是深长。
周董事长带着女儿周芷兰,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靳寒!你可算来了!”周董事长声如洪钟,目光在陆靳寒和陆念笙之间逡巡,尤其在陆念笙脸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这位就是念笙贤侄吧?果然一表人才,有乃父乃叔之风啊!”
“周老过奖。”陆靳寒微微颔首,态度是惯常的疏离有礼,手臂却依旧稳稳地护在陆念笙身侧,将他与周董事长过于热络的视线隔开些许。
“靳寒哥。”周芷兰上前一步,妆容精致,笑容得体。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藕荷色绣花旗袍,衬得身段窈窕,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显得端庄又贵气。她的目光先是在陆靳寒脸上流连一瞬,随即转向陆念笙,笑意盈盈,“这就是念笙弟弟吧?常听家父提起,说你身体不好,今日看着气色倒是不错。我是周芷兰,你叫我芷兰姐就好。”
她的态度亲切自然,带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可陆念笙却敏感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审视,以及那份隐藏在笑意下的、淡淡的优越感。他下意识地看向陆靳寒,发现小叔的侧脸线条在璀璨的水晶灯下显得愈发冷硬,并未对周芷兰的热情做出太多回应,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周小姐。”陆念笙低声回应,礼貌而疏离。他感觉到小叔搭在他肩上的手,似乎收紧了一分。
“小孩子怕生,周小姐见谅。”陆靳寒淡淡道,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壁垒,将周芷兰后续可能递进的寒暄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周芷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转而与陆靳寒聊起了航运生意和新船下水的细节。陆靳寒偶尔回应几句,言简意赅,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目光却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身旁有些局促的陆念笙身上。
陆念笙垂着眼,听着那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生意经,只觉得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越来越灼人。他感到有些头晕,心口也开始隐隐发闷。他知道,焦虑症的前兆又来了。他悄悄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礼服的下摆。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握住了他冰凉微颤的手指,十指相扣。陆靳寒的手掌宽大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将他微微汗湿的手完全包裹住。
陆念笙猛地一颤,几乎要惊呼出声。他慌乱地抬眼看向陆靳寒,却见小叔依旧神色如常地与周董事长交谈,仿佛那只在桌下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是他的一样。只有那传递过来的、稳定而略带压迫的力道,清晰地提醒着陆念笙,这是真的。
这个举动,在觥筹交错的衣香鬓影中,在众目睽睽之下,隐秘而大胆,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占有意味。陆念笙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如擂鼓,方才的不适和窒息感,竟奇异地被这股更强烈的、混合着羞耻、慌乱和一丝隐秘悸动的情绪所取代。
周董事长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周芷兰巧笑嫣然地应和。可陆念笙已经听不清了。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上。小叔的拇指,甚至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
“靳寒对念笙真是爱护有加,”周董事长的声音将陆念笙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笑得颇有深意,“比亲生的还要上心。念笙有这样的叔叔,真是好福气啊。”
这话听着像是夸奖,却又隐隐带着某种刺探。
陆靳寒握着陆念笙的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周董事长,嘴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兄长托付,不敢不尽心。”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一旁神色微妙的周芷兰,最后落回陆念笙因紧张和羞赧而微微泛红的侧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周围几人的耳中,“况且,笙笙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他的事,自然都是我的事。他身体弱,受不得惊扰,也离不得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缓慢而清晰,像是一种宣告,又像是一道无形的禁令,划清了界限。
周董事长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周芷兰更是抿紧了唇,指甲暗暗掐进了掌心。陆靳寒这话,看似解释,实则是在警告所有人——陆念笙是他陆靳寒的人,旁人勿近,勿扰,更勿生妄念。
陆念笙低着头,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小叔的话,像一把火,将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感到无数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聚焦在他身上。那里面有惊讶,有探究,有鄙夷,也有……了然。
他知道,从今晚起,他和陆靳寒之间那层欲说还休的薄纱,将被彻底撕开一角,暴露在世人或暧昧或恶意的揣测之中。他既是陆靳寒珍而重之的软肋,也成了他用以抵挡外界一切“干扰”的、最锋利的盾牌。
“笙笙有些不舒服,我们先失陪了。”陆靳寒不再理会周家父女骤然变幻的脸色,微微颔首,便牵着陆念笙,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漩涡中心。他的步伐稳健,脊背挺直,握着陆念笙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甚至握得更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穿过各色目光,径直朝宴会厅外走去。
夜风带着黄浦江的水汽扑面而来,吹散了宴会上令人作呕的香水与酒气。坐进汽车后座,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陆念笙才像是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他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发抖,被陆靳寒握住的那只手,依旧滚烫。
陆靳寒松开手,从内置酒柜里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拉过陆念笙的手,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他掌心沁出的冷汗。动作细致,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易碎品。
“怕了?”他问,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有些低沉。
陆念笙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心绪复杂难言。怕吗?怕那些目光,怕那些非议。可更怕的,或许是在那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心底竟然翻涌起的那一丝……卑劣的、被全然占有的隐秘快意。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抽回了手,将脸转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流光。
陆靳寒也没有追问,只是将用过的手帕随意扔在一旁,然后伸出手臂,将少年有些僵硬的身体揽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累了就睡会儿。”他低声说,手指穿过少年柔软的黑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亲昵和掌控。
陆念笙没有抗拒,顺从地靠在这个给予他无尽安全感,却也带来更深禁锢的怀抱里。车窗上,倒映着两人依偎的身影,和车窗外那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世界。
他知道,今晚只是一个开始。小叔用这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将他更深地绑在了自己身边,也向外界宣告了他的“所有权”。从此以后,他不仅是陆靳寒的侄子,更是他公开的、不容染指的“所有物”。
他是他圈养的金丝雀,是他精心打磨的盾牌,也是他囚于掌心的、唯一能牵动他心跳频率的囚徒。
汽车平稳地驶入陆公馆的大门,将繁华与喧嚣隔绝在外。陆靳寒抱着已经半睡半醒的陆念笙下车,走进那栋华丽而寂静的宅邸。
管家迎上来,欲言又止。
陆靳寒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冰冷的吩咐:“以后周家的帖子,一律不用递进来了。”
“是,先生。”
他抱着少年,一步步走上铺着厚地毯的楼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怀里的身体轻得惊人,带着依赖的温热。陆靳寒低下头,看着陆念笙在睡梦中依然微微蹙起的眉心,眼神幽深。
还不够。
他想。仅仅是这样,还不够。
他要的,是陆念笙从身到心,彻彻底底地,只属于他一个人。再也生不出一丝一毫,想要逃离的念头。
夜色深沉,陆公馆的主卧里,灯火长明。而窗外,关于陆院长与他那位过分漂亮、过分依赖的侄子的种种暧昧猜测,已然随着黄浦江的风,悄然弥散开来。
(第五章 名流场的囚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