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归航与漩涡

父母即将归来的消息，并未给陆公馆带来预期的喜悦，反而像一块投入幽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下是更深的、浑浊的暗流。陆念笙能清晰地感觉到，宅邸里的空气绷得更紧了，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不知何时会骤然断裂。

陆靳寒一切如常。他依旧准时去医院，处理公务，晚间归来，检查陆念笙的功课和身体状况。他甚至开始亲自指导陆念笙阅读一些更复杂的医学书籍，美其名曰“多了解自己的身体没有坏处”。可那些关于神经、关于依赖、关于心理与生理交互影响的章节，陆念笙读来，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像在剖析他自己，解剖他那颗无法自主的心跳。

小叔待他越发……难以形容。那种温柔还在，细致入微的照料从未打折，可那温柔里掺杂的东西，让陆念笙越来越不敢深想。夜里，陆靳寒抱他入睡的姿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有时，陆念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身，背对着他，也会在下一秒被更用力地揽回去，重新贴合进那个炽热的怀抱。清晨醒来，他时常发现自己的睡衣领口松开了几颗扣子，而小叔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颈侧跳动的脉搏，仿佛在确认一件珍贵物品的生命体征。

这种沉默的亲昵，比任何言语都更具侵略性，日复一日，蚕食着陆念笙所剩无几的、摇摇欲坠的界限感。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正在缓慢融化的冰，被陆靳寒无声的火焰包围着，一点点失去原有的形状。

父母的归期一天天近了。陆靳寒让管家开始收拾宅子东边那套久未住人的、带着独立小花园的套房，说是给兄嫂居住，更清净。他亲自过目了更换的家具、窗帘，甚至过问了每日更换的鲜花品种，事无巨细，周到得无可挑剔。

可陆念笙看着这一切，心底只有无边无际的惶恐。那个即将被填补进来的、名为“父母”的空缺，此刻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吸走了他所有虚假的平静。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听着身边陆靳寒平稳的呼吸，感觉自己正漂浮在黑暗的虚空中，无依无靠。分离焦虑症发作得更加频繁和隐秘，有时只是看到窗外飞过的孤鸟，或是听到远处传来的、像是火车的汽笛声，心口就会猛地一缩，冷汗瞬间湿透里衣。

他不敢让陆靳寒知道。他害怕看到小叔眼中可能出现的失望，或者更糟——那种了然一切的、冰冷的掌控。他开始偷偷加大药量，用药物带来的昏沉和短暂的平静，对抗内心愈演愈烈的风暴。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他别无选择。

这天下午，陆靳寒出门参加一个无法推拒的医学研讨会，据说要傍晚才能回来。陆念笙独自待在书房，对着摊开的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阳光很好，他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他走到窗边，看着花园里已经开始绽放的晚香玉，白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里飘来甜腻的香气。

忽然，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从公馆大门外传来，紧接着是略显嘈杂的人声和搬动行李的响动。陆念笙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猛地抓住窗棂，指节泛白。

来了？是……他们来了？

不是说还要过几天吗？小叔知道吗？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下意识地转身，想逃，想躲起来，可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书房的门就在几步之外，走廊里已经传来了陌生的、带着尘土气息的脚步声，还有管家刻意提高的、带着喜悦的通报声：

“先生，夫人，一路辛苦了！少爷在书房，我这就去……”

“不用麻烦了，老陈，我们自己过去。”一个爽朗却难掩疲惫的男声响起，那是陆念笙记忆中已经模糊，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刺入耳膜的声音。

父亲。

然后是另一个更温柔、却同样透着沙哑疲惫的女声：“笙笙在书房？这孩子，还是这么安静。”

母亲。

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陆念笙的心尖上。他浑身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呼吸变得困难，心口传来熟悉的、撕裂般的绞痛。药……他的药在楼上卧室……他需要小叔……不，小叔不在……

“笙笙？”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逆着光，陆念笙看见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站在门口。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形依旧挺拔，但面容染上了战火与风霜的深刻痕迹，眼神锐利如鹰。女人则是一身利落的深色便装，长发在脑后挽成简单的髻，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带着近乎贪婪的激动和思念，望向他。

是他的父亲陆靳川，和他的母亲苏蔓。

十年了。陆念笙几乎认不出他们。记忆里高大如山的父亲，此刻看起来竟有些沧桑的佝偻。记忆中温柔美丽的母亲，眼角也刻上了细密的纹路。只有那两双眼睛，里面翻涌的、浓烈到几乎将他灼伤的情感，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笙笙……”苏蔓向前一步，声音哽咽了，眼圈瞬间就红了，“我的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又因他过于苍白僵硬的神色而顿住。

陆靳川的目光则更沉，更锐利，迅速在儿子单薄得惊人的身体和毫无血色的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那目光又掠过这间过分华丽、充满了陆靳寒个人印记的书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晦暗。

“父亲……母亲……”陆念笙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他想扯出一个笑容，想往前走一步，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心口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冷汗浸湿了额发，眼前阵阵发黑。他看见母亲眼中的泪光，看见父亲抿紧的唇，巨大的愧疚和一种莫名的、被侵犯了领地的恐慌交织着，撕扯着他。

“你怎么了，笙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苏蔓毕竟是医生，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也顾不上其他，快步上前，想要查看他的状况。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陆念笙额头的刹那——

“兄长，大嫂，一路辛苦。”

一道冰冷低沉、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陆念笙猛地转头，看见陆靳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他大概是刚回来，身上还穿着参加正式场合的深色三件套西装，外面罩着挺括的黑色长大衣，手里拿着皮手套和一把黑伞。他站在门口，身形挺拔，面容在走廊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一半明，一半暗，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房内的三人，最后，落在了几乎摇摇欲坠的陆念笙身上。

他的出现，像一道冰冷的屏障，瞬间隔绝了室内刚刚升腾起的、带着生疏与激动的情感流动。空气骤然凝滞。

陆靳川转过身，看向自己十年未见的孪生弟弟。两人的面容依旧有七八分相似，气质却已天差地别。一个是被战火磨砺过的、带着硝烟与粗粝感的刚硬，一个是久居上位、浸淫在金钱与权力中淬炼出的、冰冷的优雅与深不可测。

“靳寒。”陆靳川点了点头，声音沉稳，“我们提前到了，没来得及通知你。”

“无妨，回来就好。”陆靳寒迈步走进书房，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他先是对苏蔓微微颔首，“大嫂。”然后，径直走向窗边脸色惨白、浑身发颤的陆念笙。

“小叔……”陆念笙像看到了救星，又像看到了更深的恐惧，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混合着冷汗，狼狈不堪。他想抓住什么，手指徒劳地在空中蜷缩了一下。

陆靳寒没有理会兄嫂瞬间变得复杂的目光，他自然地伸出手，一手揽住陆念笙几乎瘫软下去的腰，将他半抱在怀里支撑住，另一只手已经探向他的额头，又迅速下滑，贴上他汗湿的颈侧，感受着那狂乱的心跳。

“又发作了？”他低声问，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熟稔的亲昵和掌控。

陆念笙说不出话，只能靠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眼泪流得更凶，是痛苦，是羞耻，也是无法言说的依赖。

苏蔓看着儿子在弟弟怀中如此脆弱依赖的模样，脸色白了白，下意识想上前：“靳寒，笙笙这是……”

“老毛病，分离焦虑症，最近天气反复，发作得厉害些。”陆靳寒打断了她，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病例。他一边说，一边已经半扶半抱地带着陆念笙往书房外走，“兄长，大嫂，你们先稍作休息，房间已经备好。笙笙需要立刻用药静养，我先带他上楼。”

他的动作流畅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人般的姿态。陆念笙几乎是被他半抱着带离，像个无法自主的娃娃。

陆靳川站在原地，看着弟弟搂抱着自己儿子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将一切隔绝在外的气息。苏蔓则担忧地往前跟了两步，却被丈夫轻轻按住了手臂。

“靳寒会处理。”陆靳川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凝重。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门口，那里面翻涌着十年离别带来的生疏、对儿子状况的惊疑，以及对眼前这明显异常的一切，所升起的、本能的警觉。

楼上，主卧的门被关上，隔绝了楼下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陆靳寒将陆念笙放在床上，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股沉沉的力道。他迅速取出药和水，扶着陆念笙服下，然后解开他领口的扣子，让他能顺畅呼吸。他的动作专业、冷静，可那双落在陆念笙被泪水浸湿的脸上的眼睛，却暗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凝聚的乌云。

“怕什么？”他低声问，指腹用力擦过陆念笙脸上的泪，留下一点红痕，“他们回来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陆念笙在药物的作用下，心悸稍稍平复，可神智依旧被巨大的恐慌和混乱占据。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叔，那张和父亲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那眼中深不见底的暗涌，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高兴？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刚刚被两股巨大的、无法调和的力量，从外部和内部，同时撕扯开来。

“我……”他破碎地吐出半个音节，更多的眼泪涌出。

陆靳寒看着他这副脆弱崩溃的模样，眼底的暗色翻涌得更加剧烈。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俯下身，手臂撑在陆念笙身体两侧，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记住我告诉你的话，笙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热气拂在陆念笙敏感的耳廓，“无论谁回来，你都是我的。这里，”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陆念笙剧烈起伏的、单薄胸膛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位置，“这里，只能听我的话。”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占有欲，透过薄薄的衣料，烙印在陆念笙的皮肤上，仿佛要直接烙进他的灵魂深处。

楼下，隐约传来搬运行李的声响和管家压低的话语。这个家，即将迎来久违的、名义上的“团圆”。

可在这间紧闭的主卧室里，在药物带来的昏沉和陆靳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下，陆念笙只觉得，自己正被拖入一个更黑暗、更无法挣脱的漩涡中心。

父母的归来，不是救赎的灯塔。

而是将他更深地推向陆靳寒，推向这场温柔与窒息并存的囚禁的，另一股汹涌暗流。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陆公馆华灯初上，照亮了这座即将上演“团圆”戏码的宅邸，也照亮了每个人心底，那悄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缝隙。

（第七章 归航与漩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