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
陆念笙在破碎的意识中沉浮,时而感觉自己坠入冰冷的深渊,时而又被滚烫的火焰包围。混乱的梦境里,是八岁那年火车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是母亲匆忙将他塞进小叔怀里时含泪的眼睛,是无数个黑夜中唯有那个怀抱能驱散的恐惧。
然后是一个声音,低沉、冷静,却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某种东西,穿透层层迷雾:
“呼吸,笙笙。”
“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那声音像锚,将他从黑暗的漩涡中一寸寸拉回。陆念笙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逐渐清晰。
他躺在主卧那张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羽绒被。窗帘紧闭,只留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而陆靳寒就坐在床边——不是惯常的优雅端坐,而是微微前倾,一只手仍握着他的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上,镜片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眼神太深,太沉,像是暴风雨前压境的黑云,陆念笙看不懂。
“小……叔……”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
陆靳寒没有立刻回应。他松开了把脉的手,转而探向陆念笙的额头,掌心温热干燥。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可这一次,陆念笙却莫名地战栗了一下。
“心率已经平稳。”陆靳寒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下次再擅自停药,我会让你在医院住满一个月。”
陆念笙怔住。停药?他没有……
“你书包夹层里的白色药瓶,少了两天的剂量。”陆靳寒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可眼神却让陆念笙无处遁形,“解释。”
陆念笙的脸色更白了。他确实藏了药。最近焦虑发作得频繁,他怕小叔发现异常,怕被当作更沉重的负担,于是偷偷减少了剂量,想把那瓶药“延长”使用。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
“我……我只是觉得好些了,想试试……”他语无伦次地撒谎,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试试?”陆靳寒的声音陡然压低,那层冷静的表象出现了一丝裂痕,“陆念笙,你以为你的身体是什么?是你可以‘试试’的玩具吗?”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在掌心轻轻一磕,药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得近乎锋利。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发现得早,如果不是我刚好在家——”他的话戛然而止,下颌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那个未尽的可能性,让空气都凝固了。
陆念笙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叔。愤怒,是愤怒,但那愤怒底下,似乎翻滚着更汹涌、更黑暗的东西,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却又奇异地被吸引。
“对不起……”他垂下眼睛,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雪白的被单上,晕开深色的痕迹,“我只是……不想总是……拖累小叔……”
房间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只有陆念笙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陆靳寒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沉重。他伸出手,拇指指腹有些粗粝,却极轻柔地擦过陆念笙湿漉漉的脸颊。
“你不是拖累。”他说,每个字都沉甸甸的,“从来都不是。”
陆念笙的哭声停了一瞬,他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陆靳寒。小叔从不曾说这样的话。他给予他一切,保护他,医治他,却从不谈论“拖累”或“不拖累”。
“可是……”他想起了那个在客厅里听到的对话,心口又泛起细密的疼,“周伯伯说……联姻……小叔总要……总要结婚的……”他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喉咙,“到那时候……我……我……”
“你就怎样?”陆靳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逼人的压力,“会像今天这样,把自己逼到绝境?还是打算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消失?”
陆念笙被他话语里冰冷的可能性刺得发抖,却无法反驳。他确实这样想过。如果小叔不再需要他,如果他成了阻碍……他不知道该如何存在。
“看着我,笙笙。”陆靳寒命令道。
陆念笙被迫抬起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只有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浓稠得化不开的暗色。
“今天你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陆靳寒的指腹缓缓移到他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陆念笙的呼吸一滞。
“别娶别人……没有你,我会死的……”
那句话,那个在濒死边缘孤注一掷的告白,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羞耻、恐惧、绝望,还有一丝破罐破摔的解脱感,同时攫住了他。他点头,又慌忙摇头,眼泪流得更凶。
“我……我不是……我只是病了……胡说的……”他试图否认,试图将那份禁忌的感情塞回潘多拉的魔盒。
“胡说的?”陆靳寒微微挑眉,忽然俯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气息拂在陆念笙的额头上,带着淡淡的雪松和消毒水的味道,此刻却充满了侵略性。“你的心跳加速,瞳孔放大,呼吸紊乱——这些生理反应,也是胡说的吗,笙笙?”
他用医学的冷静,剖析着他最不堪的秘密。陆念笙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像被钉在手术台上的标本。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既然说出口了,”陆靳寒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一种陆念笙从未听过的、危险而迷人的磁性,“就要承担后果。”
后果?什么后果?被厌弃?被送走?还是……
陆靳寒没有让他猜下去。他摘下了自己的金丝边眼镜,随意放在床头柜上。少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里的暗涌更加清晰,锐利得几乎要将人刺穿,又深邃得仿佛要将人吸进去。
“陆念笙,你给我听清楚。”他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敲打在陆念笙的心脏上,“你的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你的心跳,是我用无数个日夜调理回来的。你的呼吸,你的体温,你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顿了顿,指尖抚上陆念笙苍白的脸颊,动作近乎温柔,语气却斩钉截铁:
“——都是我的。”
“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结婚,联姻,”他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嘲讽,“谁告诉你,我需要用婚姻来巩固什么?”
陆念笙彻底呆住了。巨大的信息量冲刷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小叔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在责怪他逾矩的感情?不是在宣判他的死刑?而是在宣告……所有权?
“可是周小姐……”
“她是谁,与我何干?”陆靳寒打断他,手指下滑,轻轻捏了捏陆念笙的后颈,那是一个充满掌控意味的动作,“你只需要记住,能待在我身边的,从来只有你一个。”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陆念笙世界里的所有阴霾,却又带来了更剧烈的、灭顶般的战栗。不是厌恶,不是抛弃,而是……而是他无法理解的、更深的羁绊。
“为……为什么……”他喃喃地问,像是在问陆靳寒,又像是在问自己。
陆靳寒看了他许久,久到陆念笙以为他不会回答。然后,他重新直起身,戴回眼镜,那层汹涌的暗潮似乎又被完美地收敛回平静无波的海面之下。
“没有为什么。”他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语调,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话从未说过,“你只需要养好身体。明天开始,我会亲自监督你服药。再敢耍花样,”他瞥了一眼少年,“我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
非常手段?陆念笙不敢问那是什么。他整个人还陷在巨大的震撼和混乱中。
陆靳寒已经站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睡吧。我在这里。”
他没有离开,而是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拿起之前看到一半的医学期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陆念笙高烧中的幻觉。
陆念笙愣愣地看着他完美的侧影,灯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边。心口的剧痛早已不知何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虚的茫然,和一丝隐隐的、不敢深究的悸动。
小叔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句“都是我的”,究竟是长辈对责任物的占有,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药效也开始发挥作用。在陷入沉睡的前一秒,他模糊地想,也许明天醒来,会发现这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而扶手椅上,陆靳寒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少年沉静的睡颜上。镜片后的眼眸深处,是无人得见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暗火。
他拿起床头柜上那张周家晚宴的请柬,在指间把玩片刻,然后,无声地,将它撕成了两半,随手扔进了纸篓。
窗外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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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陆公馆的气氛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陆念笙被严格“看管”起来。陆靳寒似乎将部分工作移回了家中处理,亲自盯着他吃药、用餐、休息。那种无微不至的照料与过去并无不同,甚至更加细致,可陆念笙却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小叔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更长了。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医生对病人的审视,也不再仅仅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而多了一种沉沉的、带着探究和某种复杂思量的意味。有时,当陆念笙不经意抬头,会撞上小叔未来得及移开的、深不见底的目光,让他心慌意乱。
周家那边似乎暂时没了动静。陆念笙不敢问,陆靳寒也从不提。那场几乎让他丧命的发作和随之而来的、近乎剖白般的对话,像从未发生过,却又无时无刻不横亘在两人之间。
这天是周三,又到了检查的日子。但不是在医院,而是在陆靳寒书房隔壁的私人诊疗室。
陆念笙躺在检查床上,看着小叔消毒双手,戴上无菌手套。冰冷的听诊器贴上胸口时,他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放松。”陆靳寒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有些闷,却不容置疑。
他仔细听着,眉心微蹙。片刻后,他放下听诊器,示意陆念笙坐起来。
“恢复得还可以,但心律仍有些不齐。焦虑情绪对身体的影响比想象中更大。”陆靳寒一边记录,一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除了按时服药,你需要学会管理情绪。”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管理。”陆念笙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微微颤抖的手指。那种濒死的恐惧和对失去的焦虑,像潜伏在血液里的毒素,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陆靳寒摘下口罩和手套,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压迫感。
“那就转移注意力。”他说,忽然伸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抬起陆念笙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视线,“当你觉得控制不住的时候,想点别的。”
“想……什么?”陆念笙被他这个过于亲昵、甚至有些逾越的动作弄得不知所措,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陆靳寒的拇指,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下唇,留下一点灼热的触感。他的目光落在少年因紧张而微微张开的唇上,眸色深了深。
“比如,”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危险的味道,“想想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想想我说过的话。”
陆念笙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天晚上……那些话……
“或者,”陆靳寒微微弯下腰,气息几乎拂在他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说,“想想我。”
说完,他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个近乎调情的动作和话语只是陆念笙的又一次幻觉。他转身走向洗手池,开始慢条斯理地清洗双手。
陆念笙僵在原地,脸上红白交错,耳朵尖烫得惊人。心口那股熟悉的悸动和窒息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似乎混杂了一些别的、更加陌生的东西。
“小叔……”他声音发颤,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
陆靳寒没有回头,水流声哗哗作响。他的声音透过水声传来,平静无波:
“今晚有应酬,会晚归。自己按时吃饭吃药。如果睡不着,”他顿了顿,“可以过来。”
诊疗室的门被轻轻关上,留下陆念笙一个人,坐在检查床上,手指紧紧抓着床沿,指尖发白。
他想不明白。小叔的态度,像一团迷雾,将他紧紧包裹。时而冰冷如常,时而……又带着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灼热。
那句“想想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那句“可以过来”,是邀请,还是又一个温柔的陷阱?
他不知道。他只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脚下是熟悉的、依赖了十年的土地,而面前,是未知的、令人恐惧却又忍不住想要窥探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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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陆念笙还是抱着枕头,赤脚走过铺着厚地毯的走廊,轻轻推开了主卧虚掩的门。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陆靳寒已经回来了,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外面夜雨的微凉。
看到门口探头探脑的少年,他没什么表情,只是掀开了身旁的被角。
一个无声的邀请。
陆念笙抿了抿唇,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保持着一点矜持的距离。
然而这一次,陆靳寒没有像往常那样,等他睡着后再将他揽过去。他直接放下文件,侧过身,手臂一伸,便将少年整个圈进了怀里。
陆念笙的身体瞬间僵直。
“冷吗?”陆靳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酒后的微哑,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让他整个后背都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睡衣,陆念笙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沉稳的心跳,和隔着衣料传来的、比平日更高的体温。
“……不冷。”陆念笙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感觉自己快要烧起来了。
“睡吧。”陆靳寒的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那样抱着他,像是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圈禁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所有物。
陆念笙一动不动地僵在他怀里,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混合着淡淡酒气的冷冽味道,耳膜里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小叔的呼吸均匀地洒在他的发间,手臂沉重而有力,是一种不容抗拒的禁锢。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在这个与往常似乎一样、又截然不同的夜晚,陆念笙在令人窒息的心跳和背后滚烫的体温中,迷迷糊糊地想:
也许,从他在那个雨夜被小叔抱回来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彻底改写了。
而悬崖下的深渊,正在向他散发出致命的、诱惑的芬芳。
(第三章 暗涌的回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