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暗潮与呼吸

夜色中的陆公馆，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长长的西餐桌上，只有陆靳寒与陆念笙两人用餐。银制餐具碰触骨瓷的声音清晰可闻，一如过去十年间无数个夜晚。

陆念笙小口喝着汤，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主位上的男人。陆靳寒坐姿端正，用餐的姿态优雅而利落，灯光在他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这样的静谧，是陆念笙赖以生存的氧气。

“下周的校庆晚宴，”陆靳寒切着牛排，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我让周秘书陪你去。露个面就回来，不要超过两小时。”

陆念笙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收紧。校庆晚宴可以带家人出席，他曾经……偷偷期待过小叔能去。

“嗯，知道了，小叔。”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的失落。小叔很忙，陆氏医院和庞大的家族生意都需要他坐镇，他能理解。

“你父亲来信了。”陆靳寒忽然道，接过管家递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手边，“前线战事吃紧，但他们一切安好，让你不必挂念。”

父亲……母亲……陆念笙对这两个称呼有些模糊的遥远感。他的世界，从八岁起就牢牢系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他点点头，心里却因“前线”、“战事”这些字眼掠过一丝不安，不知是为父母，还是为这看似稳固、实则依赖着时局的生活。

“小叔，”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很轻，“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陆靳寒动作一顿，抬眼看他。少年清澈的眼里是纯粹的担忧。他冷硬的心口某处，似乎被很轻地撞了一下。

“还好。”他语气缓和了些许，“处理好你自己的事，不用操心这些。”

饭后，陆念笙照例先去书房温习功课。九点整，他抱着自己的枕头，轻轻推开主卧隔壁那间属于他的卧室门——实际上，过去几年，他睡在这里的日子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主卧那张大床上，蜷在小叔身边入睡。

陆靳寒已经沐浴过，换了深色的丝质睡袍，靠在床头看书。暖黄的灯光柔和了他白日里过于锋利的轮廓。

陆念笙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钻进属于自己的那边被窝，鼻尖立刻萦绕着令人安心的、属于小叔的凛冽气息。他满足地悄悄叹了口气，身体却僵硬地保持着一点距离。

背后传来书页合上的轻响。紧接着，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臂伸过来，自然地将他揽近。陆念笙的后背贴上一个宽阔坚实的胸膛，熟悉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沉稳，有力，是他最好的安眠曲。

“睡吧。”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小叔晚安。”陆念笙小声说，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浓重的睡意席卷而来。

黑暗中，陆靳寒却没有立刻入睡。他垂眸看着怀中很快呼吸均匀的少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苍白的脸在睡梦中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稚气的依赖。他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些。

只有在这种时候，陆念笙才会全然收起那份小心翼翼的乖巧，流露出全然的信任和依恋。这种全然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如同最上瘾的毒药，早已深入陆靳寒的骨髓。

他知道陆念笙的病情，那不仅仅是对黑暗的恐惧，更是对“失去他”这个可能性的、生理性的极端反应。起初是责任，是对兄长托付的承诺，后来是习惯，再后来……这种将一个人生命完全握在手中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阴鸷的满足。

他是他的医生，是他的监护人，是他事实上的掌控者。陆念笙的呼吸、心跳、健康乃至情绪，都在他的监测与调理之下。这种绝对的联结，让向来厌恶任何失控的陆靳寒，感到一种异样的、沉溺般的安稳。

只是最近，这份安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质。少年日益增长的、偶尔凝望他时那过于滚烫的眼神，以及自己心底某些不合时宜的波澜……

陆靳寒眸色转深，将那点陌生的躁动压回心底最深处。他收拢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少年柔软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无论是什么，陆念笙都是他的。从他将这个病弱的孩子从战火纷飞的火车站抱回来那天起，就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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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陆念笙按时上学、回家，每周三的检查也一切如常。只是他总觉得，小叔似乎比往常更忙了，有时深夜书房的灯还亮着，偶尔还能听见他压抑着不悦的电话交谈声，似乎与北方的生意有关。

这天下午，陆念笙提前结束社团活动回家。公馆里静悄悄的，他以为小叔还没回来，放下书包，习惯性地想去书房找本书看。

刚走到二楼小客厅外，却隐约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其中一道低沉冷冽的，正是陆靳寒。另一道，是一个陌生的、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男声。

“……靳寒，不是周伯伯催你。芷兰那孩子对你什么心思，这些年你难道看不出？我们周陆两家若是能联手，这上海滩的医药和运输，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你哥哥在前线报效国家，你在后方稳住家业，这才是对陆家最好的安排。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一个人吧？”

陆念笙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芷兰？周芷兰？那个在慈善舞会上总是想方设法接近小叔的周家大小姐？联姻……联手……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露出一道缝隙。陆念笙看见小叔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身姿依旧挺拔，却没有立刻回答。而那个被称为“周伯伯”的周氏董事长，正坐在沙发上，一脸殷切。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凌迟着陆念笙的神经。他想逃，脚却像生了根。他想听小叔拒绝，立刻，马上，用他惯常的冰冷语气。

然后，他看见陆靳寒缓缓转过身，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说：“周老，此事关乎两家，需从长计议。眼下时局动荡，北方货路又出新问题，并非议此事的良机。”

他没有答应。

但他也没有……明确地拒绝。

“从长计议”……“并非良机”……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刺进陆念笙的胸口。剧烈的钝痛毫无征兆地炸开，他猛地捂住心口，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走廊边的花架。

“哐当”一声脆响，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公馆里格外刺耳。

客厅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谁？”陆靳寒低沉的声音传来，脚步声随即响起。

陆念笙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心慌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想跑，可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攫住了他，让他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门被拉开，陆靳寒出现在门口，身后是面露诧异的周董事长。

看到扶着墙壁、摇摇欲坠、脸上毫无血色的陆念笙，陆靳寒瞳孔骤然一缩，脸上的平静瞬间破碎。他一个箭步上前，在少年软倒之前，稳稳地将人揽进怀里。

“笙笙？！”

触手的身体冰凉，并且在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陆靳寒立刻摸向他的脉搏，急促紊乱。

是分离焦虑发作？不，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剧烈！

“靳寒，这是……”周董事长走过来，疑惑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被陆靳寒紧紧抱在怀里的漂亮少年。

陆靳寒却仿佛没听见，他一把将陆念笙打横抱起，动作看似粗暴，手臂却极其稳健。他回头，看向周董事长，方才那一丝外露的紧张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逐客令。

“周老，抱歉。家里孩子急病，今日不便再谈。陆某改日再登门致歉。”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怀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的少年，大步朝楼梯走去，留下脸色变幻不定的周董事长呆立原地。

陆念笙的意识在痛苦的浪潮中浮沉。他感觉到小叔抱着他，走得很快，胸膛因急促的脚步而微微震动。他能闻到小叔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可心口的疼痛和灭顶的恐惧却没有减轻分毫。

小叔要结婚了……小叔会有自己的家庭……他会成为多余的人……他会像垃圾一样被丢弃……

不……不要……

他被轻轻放在主卧的大床上。陆靳寒单膝跪在床边，一手仍握着他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快速解开他校服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让他能顺畅呼吸，同时朝门外厉声道：“张妈！把我的药箱拿来！立刻！”

很快，药箱被送来。陆靳寒的动作快而准，他取出听诊器，冰凉的听头贴上陆念笙剧烈起伏的胸膛，听着里面杂乱无章的心跳，眉头锁得死紧。他又迅速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扶起陆念笙。

“笙笙，吞下去。”他的声音贴在耳边，带着一种陆念笙从未听过的、紧绷的焦灼。

陆念笙本能地顺从，就着小叔递到唇边的温水，吞下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药效没那么快，痛苦仍在持续。陆念笙的视线模糊，他只能死死抓住小叔睡袍的前襟，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混合着冷汗，滚烫地滑落。

“小叔……”他喘着气，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耗尽全力，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豁出一切的孤注一掷。

“别……别娶别人……”

陆靳寒正要为他施针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陆念笙的眼泪流得更凶，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痉挛，但他却固执地、死死地望进陆靳寒骤然深不见底的眼眸，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没有你……我……我会死的……”

话音落下，他眼前彻底一黑，最后感知到的，是小叔那双骤然收缩的、仿佛掀起惊涛骇浪的瞳孔，和紧紧箍住他的、几乎要将他揉碎进骨血里的手臂力量。

（第二章 暗潮与呼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