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僻的冷宫废殿内，慕容清已换下一身繁复宫装，只着素色深衣，外罩一件毫无纹饰的墨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负手立于残破的窗棂前，望着宫墙外模糊的轮廓，那里曾是三皇子府邸的方向。指尖冰凉，心亦如这殿中尘埃，死寂一片。
细微的破风声响起，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珠，滑入殿中，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公子。”
慕容清没有回头，声音清冷，与白日凤仪宫中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伪装的漠然：“说。”
“陛下今日在朝堂，以‘静养不宜惊扰’为由，再次驳回了庞太傅提请召前太子入京‘奉养天年、以全陛下仁孝之名’的奏议。庞太傅出宫时，怒形于色。我们的人探得，庞府今夜有密会，除几位门下侍郎、御史，似还有宗正寺的人。”
“意料之中。”慕容清语气毫无波澜，“皇帝岂会放那头病虎归山，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奉养’。庞籍以仁孝相逼，皇帝便以静养推诿，都是惯用的把戏。”他微微侧首，月光勾勒出他优美的下颌线，却染着一层寒霜，“三殿下那边……可有消息？”
黑影顿了顿，声音更低：“三殿下仍被‘妥善安置’在皇陵守孝，内外看守极严，我们的人几次尝试传递消息，都未能成功。不过……昨日有生面孔试图接近皇陵，被暗桩发现，交手后逃脱，身手路数……疑似皇帝麾下‘玄鹰卫’。”
慕容清兜帽下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玄鹰卫，皇帝登基后亲自组建的隐秘力量，专司监察、暗捕，直属帝心。皇帝果然从未放松对三皇子的忌惮。
“父亲近日如何？”他转而问道。
“慕容大人一切如常，在翰林院修书，偶与几位清流旧友品茗论诗，未与庞太傅等人公开往来。只是……今日散朝后，陛下单独召见了慕容大人，问及江州吏治与漕运革新之策，言谈约有一炷香时间。”
慕容清袖中的手指蓦地收紧。皇帝召见父亲？问政？白日他才“无意”提及欲提拔父亲外放，晚上便召去问对，这是进一步的试探，也是明晃晃的示好与拉拢。皇帝想将慕容家，将他这个皇后身后的“清流”力量，收归己用。
何其讽刺。他慕容清寒窗苦读十数载，师从大儒，通经史，晓时务，胸怀经纬之志，所求不过是以男儿身立于朝堂，辅佐明主，匡扶天下。父亲亦对他寄予厚望，将慕容氏的未来系于他一身。三皇子杨铮，温文尔雅，仁厚聪敏，曾与他月下对弈，畅谈治国之道，许他“他日若得凌云志，必不负卿鲲鹏翼”，甚至私下承诺，若能得位，将设法恢复他男子身份，许他出入朝堂。
那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窥见的天光。
然而宫闱倾轧，瞬息万变。先帝驾崩得突然，那份语焉不详的遗诏，太子党与三皇子党的鹬蚌相争，突然跳出来宣读的遗诏的老太监……最终让这个出身卑微、看似鲁莽浪荡的二皇子杨钧渔翁得利，坐上了龙椅。而慕容家，因着与三皇子过往甚密，又属清流一脉，在新帝登基后处境尴尬。为了保全家族，也因着那无法言说的隐秘期望，在皇帝下旨选后，意图拉拢清流、平衡庞氏外戚时，父亲——他最敬重也最了解他抱负的父亲——竟在族老压力与复杂权衡下，默许了将他这个“独子”，以女子身份送入宫中。
凤冠霞帔加身那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骨骼被生生碾碎、梦想被彻底焚毁的声音。从此，慕容清死了，活下来的是慕容皇后，一具精美而绝望的躯壳。
恨吗？恨。恨命运捉弄，恨父亲抉择，更恨龙椅上那个夺走一切的男人。恨他坐拥自己求而不得的权位，恨他打破了三皇子继位的可能，也恨他……如今竟试图将慕容家，将他最后一点与过往抱负的微弱联系，也捆绑上他的战车。
“皇帝……”慕容清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铁锈般的腥气，“他今日来凤仪宫，言语试探，步步紧逼。他想看看，我这皇后，究竟是泥塑木偶，还是……藏了刺。”
黑影担忧道：“公子，皇帝心思诡谲，今日提及慕容大人外放，恐非单纯提拔。是否要提醒大人，谨慎应对，虚与委蛇？”
“父亲自有分寸。”慕容清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只剩一片冰冷的决断，“告诉父亲，皇帝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必藏拙，也不必过分迎合。慕容家的学问风骨，该让这位陛下看清楚。至于外放……若旨意真下，便去。江州虽险，亦是棋盘一隅。不入局，何谈破局？”
他转身，兜帽滑下少许，露出清绝却苍白的脸，眼中燃烧着幽暗的火。“我们这位陛下，不是想看看面具下的真容吗？”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艳的弧度，宛如雪地里绽开的血色之花，“那就让他看。让他看到慕容家的价值，看到‘皇后’的温顺，也让他慢慢感觉到……这温顺之下，或许藏着一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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