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有意封锁消息，尤其是在沈御这边。她深知此人敏锐且难以掌控，不想在婚事完全落定前横生枝节。因此，直到三日之后，沈御才从一份看似无关的日常简报的边角处，捕捉到了“十三公主婚期已定，下嫁林相之子林清羽，择吉日行六礼”这一行小字。
那一刻，仿佛有冰冷的铁锥狠狠凿进心口。沈御握着简报的手指倏然收紧，骨节泛白，那薄薄的纸张几乎被捏碎。他坐在书案后，一动不动，周身的气息却在瞬间降至冰点，整个书房仿佛被寒冬腊月的暴风雪席卷。
韩铭站在下方，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骇人的低气压，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从未见过大人如此外露的……震怒？不，更像是某种被触及逆鳞后，即将爆发的、极度压抑的冰冷风暴。
沈御的眼底晦暗不明，翻涌着难以辨识的复杂情绪，震惊、错愕、不解，以及一种被猛烈刺痛后升腾起的、尖锐的戾气。婚期已定？林清羽？那个林家的小子？
不过短短一月多！从他上次在雪中问她“当真要成婚”，到她与太后商议，再到如今竟已定下婚期！而她，从未向他透露半分！
他们之间的那些交集，那些若有若无的默契，甚至那日雪中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难道都是他的错觉？还是说，在她心里，他们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根本抵不过太后之命、公主之责，抵不过一个“稳妥”的婚姻选择？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暴怒，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恐慌，席卷了他。不，他不接受。
当夜，月黑风高，宫禁森严。但对于沈御而言，这宫墙的防卫并非无懈可击。他换了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劲装，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避过巡逻侍卫，精准地找到了上官瑾所居的偏殿。
殿内还亮着灯。檀香已被他用药香悄无声息地迷晕在隔间。沈御推开内室的门时，上官瑾正坐在窗边软榻上，对着一盏孤灯发呆，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外罩一件缎面披风，听到声响，愕然抬头。
看到突然出现的沈御，她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披风滑落在地。“你……你怎么进来的？！”声音带着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御反手关上房门，一步步走向她。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又沉暗如渊，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压迫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你要成婚了？”他开口，声音低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嫁给林清羽？”
上官瑾心脏狂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挺直脊背：“是又如何？这与沈都督何干？深夜擅闯公主寝殿，你可知是何罪名？”
“罪名？”沈御扯了扯嘴角，笑意冰冷，“公主现在倒是想起规矩罪名了。”他已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带着浓烈的侵略气息，“那一月多来的种种，公主莫非都忘了？重阳山道，漱玉桥头，甚至那日落雪宫道……公主给我的感觉，绝非毫无牵连，毫无触动。如今，你却告诉我，你要嫁给别人？”
他的质问直白而犀利，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一直心照不宣的薄纱。
上官瑾被他逼得又后退一步，背脊抵上了冰凉的门板，再无退路。他靠得太近，身上凛冽的气息混着夜风的寒意扑面而来，让她心慌意乱。
“感觉？触动？”她别开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而疏离，“沈都督怕是误会了。本公主与你，不过是因势而聚，各取所需。如今形势有变，本公主选择一条更妥当的路，有何不可？至于其他……都督多虑了。”
“误会？多虑？”沈御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被他用力按在了身后的门板上。他另一只手撑在她耳侧，将她彻底困在门板与自己胸膛之间，低头逼视着她，两人呼吸可闻。
上官瑾又惊又怒，奋力挣扎：“沈御！你放肆！放开我！”
沈御却置若罔闻，他的眼底不知何时泛起一丝血丝，那总是平静无波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翻腾的急切、不甘，以及某种深刻而直白的情感。“上官瑾！”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压抑着风暴，“看着我！告诉我，你当真对我……毫无感觉？当真愿意嫁给那个只见了一面的林清羽？！”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太过直白，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燃烧。上官瑾被这样的他震慑住了，一时竟忘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激烈的情感。
“我……”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心口的酸楚与悸动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如何能说毫无感觉？那些心动、那些在意、那些挣扎，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啊！
可她能承认吗？承认了又如何？太后的话，母妃的叮嘱，朝局的禁忌，像一道道枷锁，紧紧捆缚着她。
沈御看着她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与挣扎，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几乎断裂。他不再犹豫，不再隐藏，近乎低吼般地，将埋藏心底最深处的话抛了出来：
“可我放不下你！”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痛意，“从很久以前就放不下！或许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在我八岁那年，随父亲入宫，在一个宴会上，看到过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小女孩，因为一个笑话笑得毫无阴霾，眼睛弯得像月牙……那一刻，我就记住了那个笑容。后来才知道，那是你，上官瑾。”
上官瑾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八岁？他八岁时就见过她？这……这怎么可能？她毫无印象！
“这些年，那个笑容时不时会冒出来。直到重阳再见，直到后来一次次接触……”沈御的语气缓了下来，却更加沉重，带着一种近乎剖白的热度，“我知道我并非良配，知道我的路布满荆棘危险，知道靠近我或许会引火烧身……可我控制不住想靠近你，想护着你，甚至……想拥有你。”
他直白而炽烈的告白，如同惊雷，炸响在上官瑾耳边，也炸响在她心里。原来……他们那么早就有了交集？原来他那看似冷漠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样深、这样早的情感？
巨大的冲击让她心神剧震，眼眶瞬间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蓄满，只要一眨眼就会落下。她多想告诉他，她也不是毫无感觉，她也在意，也挣扎，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因为想到他而心跳失序，因为想到不能靠近而黯然神伤。
可是……她不能。
她想起太后忧心忡忡的脸，想起父皇日渐深沉的目光，想起母妃临终前对沈御的警惕，更想起他那日益煊赫、令人不安的权柄。她若与他在一起，带给他的，未必是幸福，或许是更大的猜忌、更多的攻讦，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而她，也无法承受可能因自己而引发的朝局动荡，无法面对皇祖母与父皇失望痛心的眼神。
她是公主，是大唐的十三公主。她有她的责任，她的枷锁。
用力眨了眨眼，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狠狠逼了回去。上官瑾抬起头，迎上沈御灼热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扯出一个冰冷而决绝的笑容，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
“沈都督，你怕是……真的误会了。本公主对你，从无半分男女之情。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儿时一面之缘？抱歉，本公主毫无印象。今日的话，本公主就当从未听过。请回吧，再不走，本公主就要叫侍卫了。”
她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沈御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他眼中的光芒瞬间凝固、黯淡，那抹血色似乎也褪去了，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冰冷与空洞。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看清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可她眼中强装的冷漠与决绝，是那样清晰。
良久，沈御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后退了一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失望，有冰冷，还有一种彻底沉下去的、死寂般的情绪。
然后，他转身，拉开房门，身影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沉沉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上官瑾腿一软，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方才强撑的冷漠与坚强瞬间崩塌，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襟。她紧紧抱住自己，将脸埋在膝间，压抑着喉咙里几乎要冲出的呜咽。
对不起，沈御……对不起。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从相遇开始，或许就注定是一场无法靠近的奢望。
夜色如墨，将所有的情愫、挣扎与决绝，都无声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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