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都督府不欢而散,上官云沐却并未死心,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某种执念。她开始隔三差五便寻些由头前往都督府,或是借口咨询一些无关紧要的宫务,或是打着关心朝政、请教问题的幌子。沈御起初看在公主身份的份上,勉强见了一两次,态度冷淡疏离,言谈只限于“公务”,绝不多说一字半句。
几次碰壁后,上官云沐改变了策略。她不再亲自前往,而是开始频繁派人往都督府送东西。有时是御膳房新出的精巧点心,有时是江南新贡的上好茶叶,有时甚至是她自己亲手绣的荷包、扇坠等小物件,附上的笺子措辞温婉,无非是“聊表谢意”、“望都督保重”云云。
起初一两回,沈御只当是寻常皇室赏赐或公主示好,让韩铭收下,回些例行的谢礼便罢。然而次数一多,其用意便昭然若揭。沈御本就厌恶这些虚与委蛇、别有用心的纠缠,更不耐应付这等在他看来毫无意义、徒增烦扰的示好。
“以后三公主府送来之物,一律退回。”沈御冷着脸吩咐韩铭,“若退不回,便扔了。不必再报。”
“是。”韩铭应下,心中却暗暗咋舌。这位三公主,看来是踢到铁板了。大人对十三公主尚有几分耐性与不同,对这位主动凑上来的三公主,却是连半分情面也不留。
消息虽未大范围传开,但在宫中,尤其是在各公主身边贴身侍奉的人中间,却隐隐有些流传。檀香从交好的宫女那里听来些风声,回禀上官瑾时,语气带着几分解气与不屑。
“殿下,您是不知道,那位三公主,近来可殷勤得很,变着法子往都督府送东西呢。可惜啊,沈都督根本不吃这一套,听说不是让人原封不动送回去,就是直接扔了,连见都不愿再见呢。”檀香一边为上官瑾梳理长发,一边低声说道。
上官瑾正对镜自照,镜中映出一张清减了许多、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闻言,她拿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三姐向来心高气傲,自诩稳重识大体,此番倒是急切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却未逃过檀香的眼睛,“只可惜,她错估了沈御。那人……岂是这般轻易能被些许温情小意打动的?他所图所谋,怕是远非一个公主的‘垂青’所能比拟。三姐这般,倒显得落了下乘,徒惹人笑罢了。”
檀香连忙点头附和:“殿下说的是。沈都督那般人物,眼光自是极高的。”她小心地看了上官瑾一眼,试探道,“不过……殿下似乎对沈都督,颇为了解?”
上官瑾放下玉梳,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梳齿,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深宫之中,妄动心思,往往自取其辱。母妃的话,我时刻记着。”
她不再多言,檀香也不敢再问。殿内一时静谧,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又过了几日,第二次择婿考核的日子到了。
依旧是在临华殿,只是这次的氛围与上次截然不同。参选者少了许多,经过太后与礼部的暗中筛选,留下的皆是家世、才学、品貌俱佳,且“背景相对简单”、不会引起太大波澜的青年才俊。题目也如太后所要求,不再刁钻古怪,更注重全面与务实。
上官瑾今日穿了一身水蓝色宫装,气质沉静,端坐于主位旁。她将早已准备好的五道题目交由翰林院几位主考官过目确认,题目确实“适中”,涵盖了诗词、经义、兵略、时务,既显水平,又不至让人无从下手。
考核开始。第一题考诗词,以“冬雪”为题,限七律。第二题依旧是诗词,要求用典咏史。这两题对于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而言,并不算难,殿内很快响起纸笔摩擦之声。
上官瑾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认真作答的年轻面孔,大多是她有些印象的京中子弟。然而,当她的视线掠过角落时,却微微一顿。
那里坐着一位面生的公子。他穿着一身月白色云纹锦袍,身形清瘦颀长,甚至有些单薄,乍看之下,宛若女子般纤细。但他坐姿挺拔,气质清冷出尘,一张脸生得极美,眉目如画,肤色莹白,比许多女子还要精致三分,却并无半分女气,反而有种玉树临风、疏离淡漠的独特气质。他正垂眸书写,侧脸线条优美流畅,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上官瑾从未在京中宴会上见过此人。他是谁?
考核继续进行。第三题考经义,涉及《春秋》微言大义;第四题考兵书,要求解析《孙子兵法》中“虚实”一篇。这两题开始显出难度,一些参选者开始蹙眉深思,落笔也谨慎了许多。那位月白衣袍的公子却始终从容,运笔如飞,字迹清隽飘逸。
到了第五题,也是最后一道,题目是上官瑾亲自拟定的,将兵法与朝政结合:“若边关告急,敌军犯境,朝中却因党争不断,粮饷调配受阻,将领互有龃龉。身为中枢决策者之一,当以何策优先破局,稳定战事?” 此题不仅需要军事眼光,更需政治手腕与大局观,极其考验应变与谋略。
果然,此题一出,殿内陷入一片更长的沉默与凝重。不少人额头冒汗,纸上涂改甚多,显然难以兼顾各方,找到突破口。
时间将尽,大多数人交上的答案或是泛泛而谈“精诚团结”,或是偏重军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或是强调“严惩党争”,都显得有些片面或理想化。
唯有那位月白衣袍的公子,直到最后一刻才搁笔。他的答案被收上去后,几位翰林学士传阅,低声议论了几句,脸上皆露出惊讶与赞赏之色。
考核结束,参选者退至偏殿等候。主考官们开始评议。最终,只有三人的综合表现最为突出,其中,那位月白衣袍的公子林清羽,尤其因其在第五题上展现出的清晰思路与务实策略,而备受瞩目。
“林清羽?”上官瑾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林丞相之子?那个一向以中立谨慎、明哲保身著称的林府?
她垂眸思索片刻,对主考的首席翰林学士道:“本宫想单独见见这位林公子,听听他对第五题更详细的见解。”
“是,殿下。”
于是,在临华殿后的舒心亭,上官瑾见到了林清羽。
近看之下,这位林公子果然姿容绝世,气质清冷如高山白雪,行礼时动作优雅,声音清越:“草民林清羽,参见公主殿下。”
“林公子不必多礼,请坐。”上官瑾示意他在对面石凳坐下,命人上了热茶,“公子在第五题上的见解,颇为独到,本宫有些好奇,想再听听公子高论。”
林清羽神色平静,并无受宠若惊之态,娓娓道来:“草民浅见,边关战事如火,中枢却内耗不休,此乃大忌。然党争积弊,非一日可除。故首要之务,非强力弹压党争,亦非空喊团结。当以‘战事’为唯一重心,行‘快刀’之法。”
“哦?何为快刀之法?”
“其一,立即成立战时紧急调度署,由陛下直接指派一心腹重臣总领,专司粮饷、兵员、军械调配,赋予临机专断之权,绕过原有扯皮部门,确保物资直达边关。其二,明发上谕,一切以战事为先,凡延误、克扣、诋毁边关将领者,无论涉及何人,皆以通敌论处,从严从速惩治,以此震慑宵小,暂时压制党争矛头。其三,对边关将领,一方面给予充分信任与授权,许其便宜行事;另一方面,可派一稳重可靠的监军,居中协调可能出现的将领矛盾,并将前线真实情况直报中枢,避免信息被党争扭曲。”林清羽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此三策,核心在于‘以非常之手段,行非常之事’,用战事的紧迫性与皇帝的绝对权威,暂时强行拧紧发条,先解燃眉之急。待战事稍缓,再徐徐图谋解决党争根本。”
上官瑾听得入神。他的想法,竟与自己私下推演时所得的结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她身为公主,有些话、有些策略,不便宣之于口,更无法像他这般清晰透彻地剖析出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质清冷、容貌绝美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不仅有才,更有见识,有胆魄,且出身林家,背景相对“干净”,不涉党争。
母妃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太后忧虑的眼神在眼前浮现,沈御那冰冷深邃、却又带着无形吸引力的眸子更是在心底挥之不去……沈御的存在,如同一轮灼热的烈日,太过耀眼,也太过危险,靠近他,似乎注定会被炙烤,甚至焚毁。他那日益膨胀的权柄,是父皇与皇祖母心中拔不掉的刺,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或许……是该试着,将目光从那样危险的存在身上移开了。或许,眼前这个如清冷月光般的林清羽,是一个可以尝试的选项?至少,与他在一起,不会引发朝局剧震,不会让皇祖母忧心忡忡,或许……也能让自己那颗因沈御而纷乱悸动的心,渐渐冷却、平息下来?
这个念头一起,便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她知道这或许是一种逃避,一种妥协,但深宫之中,身为公主,她真的有太多无法任性妄为的理由。
“林公子高见,令人茅塞顿开。”上官瑾缓缓开口,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浅淡的笑意,“公子才学,本宫佩服。”
林清羽微微躬身:“殿下过誉。”
两人又就其他题目和些许闲谈聊了片刻,林清羽始终言辞得体,态度不卑不亢,既无刻意逢迎,也无疏远冷漠。
送走林清羽后,上官瑾独自在舒心亭又坐了很久。冬日的寒风穿过亭子,卷起她披风的一角。她望着结了薄冰的湖面,心中那个试图“接受他人”的念头,渐渐清晰、坚定起来。
试试吧,上官瑾。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试着,去走那条看似更平稳、更安全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