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的书房，同样灯火通明。
沈御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却不是卷宗公文，而是一幅绘制精细的京畿防卫舆图。他的指尖悬在图上某处，久久未动，目光凝在一点，却显然并未真正在看。
韩铭立在下方，已经汇报完今日巡查各营的情况，以及刺客案几条新线索的追查进展，却发现上首的大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这在他跟随沈御以来，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大人处理公务时，向来是心无旁骛，锐利如鹰。
“大人？”韩铭试探着唤了一声。
沈御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转向韩铭，恢复了平日的冷澈：“还有何事？”
“暂无要事。只是……宫里传出消息，太后娘娘已下令，半月后再次为十三公主举行选婿考核，此次只考文才，五道试题，由翰林院与公主共同拟定。”韩铭小心地观察着沈御的脸色。
沈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十三公主”和“选婿考核”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仿佛寒潭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起极细微的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知道了。”他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继续追查刺客案与江南漕运的关联，三日之内，我要看到确切证据。”
“是！”韩铭领命，躬身退下。走出书房，带上门，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摇曳的烛光下，大人依旧坐在那里，身姿笔挺，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愈发冷硬孤峭，仿佛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书房内重归寂静。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更显空寥。
沈御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标注的据点关隘，此刻却显得有些模糊。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分析着几处可能的防御漏洞，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散。
她又开始选驸马了。
这次，太后显然加快了步伐，也改变了策略。只考文才，题目“适当”……是铁了心要在年前定下人选。
她答应得如此干脆。那日在雪中，她扬起下巴，带着冰冷挑衅的笑意反问“是又如何？”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笑容底下，是倔强，是疏离，或许……还有一丝他不愿深究的、被隐藏得很好的其他情绪。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御很少去揣测别人的心思，尤其是女人的心思。在他看来，利益、局势、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他与上官瑾之间，始于利益交换，各取所需，清晰明了。他欣赏她的聪慧与胆识，在深宫公主中实属难得，是一个合格的、甚至令人惊喜的盟友。
可不知从何时起，有些东西似乎变了味。
他会注意到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会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会因为她刻意的疏离而感到一丝不悦，更会在听到她再次择婿时，心头泛起那阵陌生而清晰的刺痛。
这不对劲。
这超出了“盟友”或“有用之人”的范畴。
沈御闭上眼，指腹用力按压着眉心。一些被尘封已久的、破碎凌乱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不是重阳刺杀，不是漱玉轩谈判，也不是临华殿考校……是更久以前，久到他几乎以为已经遗忘。
似乎也是一个热闹的宫宴，灯火辉煌，人影幢幢。那时他还很小，跟着父亲，像个不起眼的影子站在角落。满场都是他需要仰望的贵人，喧嚣与他无关。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小女孩，穿着粉嫩得像初绽桃花的宫装，不知听了什么笑话，忽然转过头，冲着身旁的嬷嬷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灿烂到刺眼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小小的梨涡里盛满了星光。那一刻，周围所有的繁华喧嚣仿佛都黯淡了，只剩下那个明亮夺目的笑容，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冰冷早熟的眼底。
他当时立刻移开了目光，心中并无波澜，只觉得那笑容太过耀眼，也太过遥远，与他所在的灰暗角落格格不入。
那是上官瑾吗？他从未确认过，也从未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记忆碎片而已。
为何此刻会突然想起？
难道……从那么早开始，那抹明亮的色彩，就在他心底某个角落，埋下了一颗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种子？
沈御猛地睁开眼，眸色沉暗如夜，深处却仿佛有幽火在跳动。他向来目标明确，行事果决，想要的东西，便会制定计划，步步为营，直至握在手中。权势如是，清除障碍亦如是。
那么，对她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便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让他自己都为之凛然。
难道……他真的得强势地得到她吗？
用他惯常的手段，谋算、布局、扫清障碍，将她纳入自己的掌控范围？就像对待那些政敌，那些棘手的案子一样？
可她是上官瑾，不是案子，不是敌人。她是鲜活的，狡黠的，带着刺又柔软的，是大唐最受宠的公主，是太后心尖上的人，更是……让他第一次感到心绪不宁、无法用简单利益去衡量的存在。
若用强，她会如何？那双清凌凌的杏眼里，会盛满恨意与鄙夷吧？就像她母妃，温柔表象下，是否也藏着对深宫、对命运、甚至对某些人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
沈御倏然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扇。冬夜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书房内暖浊的空气，也让他有些躁动的头脑冷静下来。
不，不行。
至少现在不行。刺客案未结，朝中反对他的势力仍在暗中蛰伏，他与她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太后的警惕，皇上的猜忌，身份的鸿沟，朝局的禁忌。
更重要的是……他隐约觉得，那样得到她，并非他真正所欲。他想看到的，或许不是她屈从于权势的冰冷眼眸。
那他想要什么？
沈御立在寒风中，望着都督府庭院中光秃的枝桠在夜色中摇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疑惑与不确定。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却又隐隐有种陌生的、近乎自虐般的吸引。
他需要时间，需要理清这纷乱的心绪，也需要看清……前方的路，究竟该如何走。
至于选婿考核……他眸色暗沉。或许，他该做点什么，却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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