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在初冬的寒风中倏忽而过。慈宁宫的态度变得明确而急切,太后不再允许任何拖延与变数。
这一日,太后将上官瑾唤至跟前,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瑾儿,上次考核,虽未定下人选,却也让你看清了京中子弟的才具。皇祖母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的婚事不宜再拖。年关将至,若能在新春前定下,也算是双喜临门。”
上官瑾垂眸静立,指尖冰凉。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这次,我们换个方式。”太后继续道,“不再设那劳心劳力的武试,只考文才。五道试题,涵盖经史、策论、诗词、算学、时务,由翰林院协同拟定,你最后把关。题目……不必太过艰深刁钻,适中即可,重在考察品性、才学与务实之能。你可明白?”
“适中即可”。这四个字,意味深长。是在提醒她,不要再像上次那样,用近乎刁难的方式,无形中否决所有可能。太后希望这次,能真正选出一位驸马。
上官瑾袖中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她抬起眼,对上太后殷切又隐含担忧的目光,终究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孙女明白,一切听从皇祖母安排。”
“好孩子。”太后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回去好好想想,五道题该如何出,才能既显水平,又不失公允。三日后,将题目送至翰林院。”
回到自己暂居的慈宁宫偏殿,上官屏退了左右,只留檀香在门外守着。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窒闷的冰冷,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在书案前坐下,铺开雪白的宣纸,研墨,提笔。墨锭在砚台中缓缓打着圈,墨香弥漫,她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五道题,经史、策论、诗词、算学、时务。
经史该考什么?是《左传》中郑伯克段于鄢的隐忍与机心,还是《史记》里项羽刘邦的成败得失?策论该问何事?漕运、边患、吏治、民生?诗词又该限定何题?咏物、抒怀、还是应制?算学……是《九章》中的方田粟米,还是更复杂的勾股方程?时务……如今朝中最紧要的,除了仍未完全了结的刺客案,便是……
她的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能落下。脑海中纷乱芜杂,各种典籍章句、朝政议题盘旋交织,却都无法凝聚成清晰具体的题目。
不知怎的,沈御那张冷峻的、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忽然就闯了进来。想起他在重阳山道上凌厉果决的剑光,想起他在漱玉轩桥头直言不讳的“互惠互利”,想起他在武试场上睥睨全场的绝对实力,更想起……那日落雪宫道上,他拦住她,问出那句“你当真要成婚?”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心口猛地一揪,传来清晰的痛楚。
母妃去世前温柔哀伤的面容浮现在眼前,还有那气若游丝的叮嘱:“瑾儿……往后,要更谨言慎行……莫要轻信……沈御此人,你要留心……”
母妃让她留心,却没告诉她,若是不留神,将自己的心也遗落了几分,又该如何?
喜欢上一个人……
上官瑾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深宫之中,情爱是奢侈又危险的东西。她见过母妃与父皇的恩爱,也见过其他妃嫔的争风吃醋与凄凉落幕。她以为自己对沈御,起初是警惕,后来是利用,再后来是棋逢对手的较量,或许还有一丝因他强大而产生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与悸动。
可那算是喜欢吗?
喜欢是什么?是想到他时心口的悸动与微痛?是明知不该靠近却忍不住目光追寻?是听到他要被自己“留心”时的不甘与委屈?还是……在太后明确告知不可能之后,心底那翻天覆地、却不得不强行压下的绝望与空洞?
如果这不是喜欢,那又是什么?
可她又能如何?太后的话言犹在耳,字字句句,关乎朝局,关乎皇权,关乎她身为公主不可推卸的责任与桎梏。沈御是权臣,是利刃,是可能倾覆朝纲的隐患。与他在一起,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似乎都是万丈深渊。
那么,选择一个“适中”的、家世清白、才具尚可、或许并无多少情感基础的驸马,过上太后所期望的“平安喜乐”的生活,就是正确的选择吗?
像母妃一样,温婉识大体,将所有的情愫与心事深埋心底,直至生命的尽头?可母妃幸福吗?她与父皇或许是相敬如宾,但那份深埋的、关于亲情背叛的痛楚,是否才是她真正的底色?
上官瑾放下笔,疲惫地阖上眼睛。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殿内烛火未燃,只有炭盆中跳跃的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她究竟该如何选择?是顺从内心的那一点光亮与悸动,哪怕前路是烈焰焚身、万劫不复?还是遵循理智与责任,踏入那条看似平稳、却可能终其一生冰冷孤寂的道路?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母妃不能,太后不能,这深宫重重殿宇不能,连她自己的心,此刻也在一片迷雾中,找不到方向。
檀香轻轻推门进来,点燃了烛火。温暖的光晕驱散了殿内的昏暗,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与迷茫。
“殿下,该用晚膳了。”檀香轻声提醒。
上官瑾睁开眼,看着跳动的烛焰,良久,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书案上,雪白的宣纸依旧空白一片,只有一滴无意间滴落的墨点,缓缓洇开,像一颗无处安置的心,逐渐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