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东北角·戌时四刻
含香终于看到了那堵宫墙。
墙根下堆着一些被雪半掩的废弃建材和枯枝，在昏暗的天光下像蛰伏的怪兽。
吉娜按照小燕子模糊暗示过的“老法子”，摸索到一处墙砖略有松动的角落，和维娜一起，费力地从雪泥里扒拉出几块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破旧石墩。
垫脚的东西有了。
含香仰头看着那堵高墙，喉咙发干。
远处乾清宫方向，第一声巨大的烟花呼啸升空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爆开的轰响和隐约的人潮欢呼声。
节日的狂欢开始了。
“快，公主您上去！”
吉娜蹲下，双手交叠垫在膝上，为公主当人形梯子。
维娜扶着含香踩上去。
墙头的积雪滑腻冰冷，含香第一次扒上去时，指尖立刻滑脱，身子向后仰倒，被维娜险险扶住。
含香定了定神，脱掉碍事的棉手套，用冻得发麻的手指死死抠住砖缝，脚在吉娜肩上用力一蹬。
这一次，她的上半身终于趴上了墙头。
粗糙的砖石磨蹭着胸腹，冰冷的雪立刻浸湿了前襟。
她顾不上疼痛，奋力向上攀爬。
墙外，蒙丹像一头焦灼的困兽，在原地不停踱步。
他同样听到了烟花声，迟迟见不到心上人，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墙头出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灰色身影。
“含香！”
他压抑着低呼，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双臂。
含香几乎是翻滚着跌了下来，蒙丹结实的手臂牢牢接住了她。
熟悉的、混合着风尘与皮革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慰藉同时冲垮了她的心防，眼泪汹涌而出，怕被人发现，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泄出一丝呜咽。
根本没有时间温存。
蒙丹迅速将她放下，指了指旁边一条黑黢黢的窄巷。
那里停着一辆半旧的骡车，车辕上坐着个戴破毡帽的车夫，看不清面目。
“走！”
蒙丹拉着她就跑。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本该因烟花燃放而空旷的宫墙另一端，突然亮起几盏灯笼，杂沓的脚步声迅速逼近！
“什么人？站住！”
厉喝声穿透风雪传来。
蒙丹脸色剧变，他先是惊慌，可看到心上人，他骤然爆发出狠厉。
他猛地将含香往骡车方向一推，自己霍然转身，从后腰抽出了弯刀。
刀身在雪光映照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蒙丹！不要！”
含香惊骇回头。
骡车车夫也急了，压低嗓子用回部语急道。
“少爷不能硬拼，他们人多，您快上车！”
蒙丹看了一眼含香惨白的脸，又看了一眼迅速逼近的灯笼光，眼中挣扎一闪而逝。
他猛地回身，一把将含香拦腰抱起，几乎是扔上了骡车，自己也跟着扑了进去，同时对车夫吼道：“走！”
车夫猛抽骡子，破旧的骡车吱呀作响，冲进狭窄的巷子。
追赶的侍卫显然没料到对方有车，愣了一下，呼喝声更急，脚步声和马匹嘶鸣声立刻追了上来。
车厢剧烈颠簸，含香死死抓住车框，指尖用力到发白。
蒙丹半跪在车厢口，紧握弯刀，眼睛死死盯着后方。
追赶的灯笼光在巷口晃动，越来越近。
突然，前方巷子岔口又转出几个人影，似乎是另一队巡夜的，正好堵住了去路！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蒙丹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就要跳下车拼命。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条更暗的小巷中，猛地冲出一骑。
马是黑马，骑手一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深蓝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他手中并非制式马刀，而是一柄略显狭长的利刃。
这蒙面骑士对追兵和堵截者视若无睹，径直冲到骡车侧前方，对车夫急喝道：“左转！进第三条窄巷！快！”
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听不分明。
车夫下意识一拉缰绳，骡车险险拐进左侧一条几乎只能容一车通过的巷道。
蒙面骑士随即勒马转身，横刀拦在了巷口，一人一马，竟硬生生挡住了追兵的第一波冲击。
刀光闪处，传来金铁交击之声和惊呼！
骡车在狭窄曲折的巷道里发疯般奔驰，将身后的厮杀声迅速甩远。
七拐八绕之后，竟冲到了靠近西城墙根的一片荒废场院。
另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静静停在断垣边，车旁守着两个做寻常百姓打扮的精壮汉子，见状立刻迎上。
“换车！”
其中一人低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蒙丹扶着几乎虚脱的含香迅速换了马车。
旧骡车和车夫则被引向另一个方向。
新马车毫不迟疑，驶入京城除夕夜相对冷清的街道，车轮包了厚布，声响沉闷。
车厢内，含香瘫在蒙丹怀中，不住颤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大的迷茫席卷了她。
刚才那个蒙面骑士……是谁？
那身影，那刹那的眼神……
她猛地抓住蒙丹的手臂：“刚才那个人……你看见了吗？他……”
蒙丹紧紧抱着她，心跳如鼓，同样惊疑不定。
他说道：“没看清……但肯定不是我们的人。”
他眼底深处藏着后怕和疑惑。
那人的身手，拦击追兵时展现出的对宫廷侍卫搏击套路的熟悉，还有那匹神骏的黑马……这绝不是普通江湖客。
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还是……别的什么？
乾清宫外·亥时初
最大的那组“九龙吐珠”烟花正在燃放。
九道巨大的光柱呼啸着冲上夜空，次第炸开，化作漫天金线银雨，绚烂夺目，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脸，也暂时掩盖了远处宫墙方向可能传来的一切异常声响。
乾隆仰头大笑，连声赞好。
老佛爷含笑颔首，捻动佛珠的手指平稳依旧。
晴儿微微侧身，动作轻柔地为老佛爷拢了拢貂绒斗篷的领口。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夜空盛景，又淡淡掠过脚下被烟花照得忽明忽暗的雪地，以及雪地上那些拖得长长的、晃动不安的人影。
不远处有侍卫统领低声向福尔康禀报着什么，晴儿注意到，福尔康骤然绷紧又强行按捺下去的神情。
宴席即将进入下一轮高潮。
宫墙之外，那辆青篷马车正朝着城门方向疾驰。
车厢里，含香依偎着蒙丹，温暖而真实，可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宫墙之内，暗流因这场未遂的夜奔而彻底搅动。
晴儿扶着老佛爷缓缓转身，准备回殿。
掠过尔康僵硬背影时，她眼底深处，仿佛映着方才烟花寂灭后的那一缕残光，幽微难明。
这一夜，无人能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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