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戌时三刻
除夕宴的喧嚣声浪几乎要掀开殿顶的琉璃瓦。
百官按品级端坐,命妇们珠翠环绕,戏台上正唱着一出热闹的《满床笏》,唱的是郭子仪七子八婿富贵团圆——应景极了。
乾隆帝面颊泛着酒意的红光,斜倚在龙椅上,手指随着锣鼓点轻轻敲击扶手。
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左下首空着的席位,那是留给宝月楼香妃的,依旧空着。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又被台下臣子敬上的吉祥话抚平。
老佛爷坐在皇帝身侧,一身石青色缂丝八团寿字褂,衬得面容愈发慈和沉静。
她捻着沉香木佛珠,偶尔含笑对敬酒的亲王福晋点头,目光却像最深沉的古井水,不起波澜地映照着殿内每一张面孔。
晴儿侍立在她椅后半步,身着藕荷色琵琶襟坎肩,月白裙裾纹丝不动。
只在下人添茶时,她才微微倾身接过,动作轻缓得如同殿角铜漏滴下的水珠。
晴儿的视线平稳地掠过全场,在几个关键人物身上做极短暂的停留:令妃正侧身与皇后低语,唇角是恰到好处的弧度;
福尔康按刀立于殿侧蟠龙柱旁,身姿如松,下颌线条却绷得有些紧;
小燕子正努力对付一块炙鹿肉,腮帮子鼓鼓的,眼神却不时飘向殿外,带着焦躁;
紫薇几乎没碰面前菜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沿口,脸色在宫灯下白得近乎透明。
殿外,巨型烟花“万寿无疆”已准备就绪,只等圣驾移步观赏。
宝月楼·同一时刻
楼内只点了一盏孤灯。
含香已换上一身深灰色粗布棉袄,头发紧紧盘起包在同样颜色的头巾里,脸上用灶底灰混着清水淡淡抹了一层,掩盖了过于白皙的肤色。
这身打扮让她像个粗使宫女。
吉娜和维娜也换了装束,三人屏息站在门后,悄悄的听着外头更鼓声。
吉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道:“戌时三刻了,公主,乾清宫那边烟花快开始了。”
含香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早已不香的荷包,指节泛白。
她心跳得又快又重,撞击着耳膜。这不是紧张,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
三天前蒙丹通过那个神秘的商贩递进来的、藏在香料包最底层的、用回部文字写在极薄羊皮上的字条,此刻仿佛还在她眼前燃烧。
“除夕,戌时三刻后,老地方,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决绝。
“走吧。”
吉娜和维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孤注一掷。
吉娜轻轻拉开一道门缝,悄悄观察。
此刻守门的小太监背对着门,正搓着手跺脚取暖,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觉。
这是令妃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的安排?她们已无暇细想。
三人像三抹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角门,融入宫殿投下的巨大阴影中。
除夕夜的宫廷,大部分太监宫女都得了恩赏,聚在值房吃喝守岁,巡逻的侍卫也因宴席防卫抽调大半,显得比平日空旷寂静。
但这寂静本身,就透着令人心悸的危险。
她们贴着墙根,避开偶尔走过的、提着灯笼的行色匆匆的太监,向着东北角那座偏僻宫墙挪动。
每一步走的都心惊胆战。
含香觉得自己像个游魂,脚下的路绵软不真实,只有前方那堵高高的、冰冷的宫墙,是唯一清晰的目标。
漱芳斋·稍早前
小燕子最终没忍住,在宴席中途更衣时,在净房外的走廊角落里堵住了尔康。
她抓住了他的袖口,力气大得惊人,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全是血丝。
“尔康,你跟我说实话,今晚……今晚到底能不能成?你的人安排好了吗?墙外真的有接应?”
福尔康迅速扫视四周,廊下无人,远处宴席的喧哗隐隐传来。
他用力抽回袖子,脸色铁青,压低的声音里压着怒火和极力控制的焦虑。
“小燕子!我最后说一次,我什么安排都没有!今晚各处守卫因烟花燃放确有调整,但那不代表有空子可钻!皇上、老佛爷、所有侍卫统领的眼睛都盯着呢!你让含香死了这条心,也给你自己留条活路!”
“可是她已经去了……”
小燕子脱口而出,随即猛地捂住嘴,眼里瞬间涌上恐慌的泪水。
“她……她要是出了事,我……”
尔康如遭雷击,一把扣住小燕子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一声。
“你说什么?她已经去了?什么时候?谁帮她的?!”
他的声音因惊怒而变了调。
“我……我不知道……”
小燕子吓坏了,语无伦次道:“是吉娜来递的信……说公主决定了……戌时三刻后……她们自己想办法……我以为……我以为你……”
“胡闹!!”尔康低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含香自己行动?她能有什么办法?那些“帮忙”递信、疏通守卫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是令妃的欲擒故纵?还是其他什么隐藏在暗处、唯恐天下不乱的力量?
他猛地松开小燕子,嘱咐道:“你现在立刻回去,坐在席上,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听到没有!”
小燕子被他眼中的厉色吓住,呆呆地点头。
尔康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
他必须立刻去调度!
不是去帮含香,而是要去阻止,或者在无法阻止时,尽量控制事态,把自己、把紫薇和小燕子从这滩浑水里摘出来。
可今晚的布防……他脑子里飞快过着各岗位的人名和轮值时间,心一点点沉下去。
有些位置的调动,似乎……并非完全出自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