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月楼。
含香倚在窗前,手里攥着个小小的荷包。
那是那夜蒙丹塞给她的,里头装着几粒回部的香草籽,说是想家时闻一闻。
她没闻。
她怕一闻,就再也撑不住了。
吉娜端了晚膳进来,看见她的样子,鼻子又酸了。
“公主,您多少用点吧。这都第三天了,您就喝了点粥……”
“我不饿。”
含香摇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吉娜,外头……有人守着吗?”
吉娜低声道:“有四个太监,轮班守着,连角门都看住了。”
含香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意外。
老佛爷既然禁了她的足,自然会看严实。
这三天,除了太医每日来诊脉,送饭的太监,再没别人进过这楼。
她像个精致的木偶人,被关在这华丽的笼子里,连喘气都得小心翼翼的。
吉娜犹豫着开口:“公主,今日太医来,说皇上问起您的脉案了。”
含香身子微微一颤。
“皇上……还关心我的病?”
“太医是这么说的。”
吉娜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
“公主,皇上心里还是有您的。只要您服个软,好好养病,等这阵风头过了……”
“服软?”
含香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丝凄凉的弧度。
“怎么服软?对他笑,对他说我愿意?吉娜,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
每次看见乾隆,她就会想起蒙丹,想起回部那片广阔的天地,想起自由的风。
而这座皇宫,这个妃嫔的身份,就像一副沉重的枷锁,锁得她喘不过气。
吉娜急得眼泪直打转。
“可是公主……再这么下去,您会把自己熬垮的!而且……而且万一皇上失了耐心,那……”
那会怎样?
吉娜没说,含香却明白。
帝王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
如今她年轻貌美,身有异香,皇上还肯哄着、纵着。
可若她一直这般不识抬举呢?若皇上真的厌了呢?
那时,别说见蒙丹,怕是连这宝月楼,她都未必能安然待下去。
含香攥紧了荷包,香草籽硌得掌心生疼。
她不怕死。
从答应来大清和亲那天起,她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可她怕……怕再也见不到蒙丹,怕连累吉娜维娜,怕阿爹在回部难做人。
她忽然轻声问道:“吉娜,那夜……我们真的没留下什么痕迹吗?”
吉娜一愣:“应该……没有。小燕子格格说,尔康少爷都处理干净了。”
“应该……”
含香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那股不安却越来越浓。
如果真的干净,老佛爷为何突然发难?
如果真的无人知晓,这宝月楼为何被看得如铁桶一般?
除非……有人看见了,有人知道了。
是谁?
是那夜巡夜的侍卫?
是偶然路过的太监宫女?
还是……那个总是温和含笑,眼神却清透得能看穿一切的晴格格?
含香想起那日御花园,晴儿对她说的那番话。
“娘娘若真为他们好,便该约束些,莫要让他们行差踏错,连累了娘娘。”
当时她只当是寻常劝诫,如今细想,却字字都是深意。
晴格格……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公主?”
吉娜担忧地唤她。
含香回过神,摇摇头,说道:“没事。把饭端下去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吉娜欲言又止,终究还是端着几乎未动的饭菜退下了。
含香关上窗,隔绝了外头的寒风,也隔绝了那一点可怜的月光。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憔悴的人影,缓缓抬手,摘下了额间那点早已黯淡的金箔。
金光一闪,落入妆匣深处。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额头,忽然觉得轻松了些。
有些东西,该放下了。
延禧宫。
李太医跪在殿中,额头触地,背上的官服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令妃端坐在上首,手里捧着暖炉,神色温婉如常。
“李太医不必多礼,起来回话吧。”
“谢……谢娘娘。”
李太医颤巍巍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
“本宫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那夜宝月楼的事。”
令妃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香妃娘娘子时急召,你去了,诊了脉。可瞧出什么特别之处?”
李太医身子一僵:“回娘娘,香妃娘娘只是偶感风寒,心悸气短,并无特别之处。”
“哦?”
令妃拨了拨暖炉里的炭,问道:“那为何脉案上写着‘心神不宁,似有惊惧’?”
“这……这是风寒引起的症状,病人体虚,易受惊扰……”
“李太医。”
令妃打断他,笑意淡了些。
“本宫虽不通医术,却也听过一句话——‘望闻问切’。你切脉时,可曾‘闻’到什么?比如……香妃娘娘身上,可有不该有的气味?”
李太医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他看见了!
那夜他进殿诊脉,凑近时,确实在浓重的药味里,嗅到了一丝极淡的、清冽的寒梅冷香。
那香味不属于宝月楼常用的任何一种香料,倒像是……像是沾了外头风雪的气息。
可这话,他敢说吗?
说了,便是坐实了香妃深夜外出。不说,便是欺瞒令妃。
“微臣……微臣……”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令妃看着他惨白的脸,心里已然明了。
她笑了笑,重新靠回椅背:“本宫知道了。李太医辛苦,腊梅,看赏。”
腊梅递上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李太医不敢接,只连连叩首:“微臣不敢!微臣……”
令妃语气温和。
“拿着吧,你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太医院的差事不易,你师父去得早,本宫……总得照应些。”
这话里的敲打与拉拢,李太医听懂了。他颤抖着手接过荷包,重重磕了个头。
“微臣……明白。谢娘娘恩典。”
“下去吧。”
李太医几乎是爬着退出了延禧宫。
令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
她将暖炉递给腊梅,起身走到窗边。
“娘娘,看来那夜香妃确实出去过。”
腊梅低声道。
“不止出去过,”
令妃目光幽深。
“还见了不该见的人。否则,何来那身沾染了寒梅冷香的衣裳?宝月楼可没有梅花。”
“那……咱们要不要……”
“不急。”
令妃抬手制止。
“现在揭穿,不过是让香妃失宠,让那两个丫头受罚,于我们有何益处?反倒让老佛爷觉得本宫沉不住气。”
她转身,看向慈宁宫的方向:“老佛爷在等,等一个更大的错处。本宫……也得等。”
令妃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晴儿那丫头,这几日在做什么?”
“回娘娘,晴格格一直在慈宁宫伺候老佛爷,偶尔去小厨房盯着煎药,并无特别。”
“并无特别……”
令妃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真的无特别吗?那夜宫墙附近的动静,连老佛爷都听见了,晴儿就真的一无所知?
还有李太医闻到的梅香——这宫里,最爱梅、最懂制梅香的,不就是慈宁宫那位吗?
令妃的心,忽然沉了沉。
她发现自己可能漏算了一个人。
一个看似置身事外,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地方的人。
她轻声吩咐道:“腊梅,从今日起,慈宁宫那边的动静,也多留意些。”
“是。”
夜色渐深,各宫灯火次第熄灭。
慈宁宫西暖阁里,晴儿刚服侍老佛爷睡下。
她吹熄了外间的灯,只留了自己屋里一盏小烛。
清露替她拆开发髻,小声道:“格格,今日尔康少爷在宝月楼附近转了好几趟,还让人重新扫了东北角的雪。”
晴儿对着镜子,慢慢梳理长发:“他心虚了。”
“还有漱芳斋那边……还珠格格和紫薇姑娘,好像吵了一架。”
“哦?”
晴儿手顿了顿。
“为什么吵?”
“具体不清楚,只听见紫薇姑娘哭了,还珠格格声音也大,后来就没声了。”
晴儿看着镜中自己平静的脸,轻轻放下梳子。
吵了好。
吵了,说明心里都有了计较,有了怨,也有了怕。
而恐惧和怨怼,是最容易让人做出不理智决定的。
“宝月楼呢?”她问。
“香妃娘娘还是不吃不喝,不过……今日摘了额间的金箔。”
晴儿眸光微动。
摘了金箔。
那是回部女子的重要饰物,尤其是已婚女子。
含香摘了它,是心灰意冷,还是……决意割舍?
“令妃娘娘那边,请了李太医,据说李太医从延禧宫出来时,脸色白得吓人。”
晴儿唇角弯了弯。
令妃果然从李太医下手了。
也好,让李太医去说,比任何人说都有力。只是……令妃会立刻发作吗?
不会。
她太聪明,聪明到懂得等待,懂得借力打力。
那么,现在所有人都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