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康从侍卫所出来时,天已擦黑。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这短短几日,竟比在战场上还累。
老佛爷那道旨意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涟漪荡开,波及了宫里大半的人。
宝月楼封了,漱芳斋那两个被拘着抄书,连令妃娘娘都被分了权——这哪里是惩戒,分明是敲山震虎。
而他这只“虎”,如今是进退维谷。
“统领大人。”
手下侍卫匆匆走来,压低声音。
“东北角墙根那片,属下带人又细细扫了一遍,雪都铲平了,绝看不出痕迹。”
“确定?”尔康盯着他。
“确定!属下亲自盯着的,连块碎石子都没留下。”
尔康点点头,心里却并不轻松。
痕迹能抹去,人心里的疑影却难消。
老佛爷既然下了旨,便是心里有了计较。
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是怀疑香妃私会外男,还是仅仅不满小燕子她们胡闹?
还有皇上。
今日在养心殿,皇上看似随口问了句“宝月楼守卫可还周全”,那眼神却透着深意。
圣心难测,尔康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御前侍卫统领的差事,竟如此烫手。
“统领,还有一事……”
侍卫欲言又止。
“说。”
“属下今日巡逻时,看见晴格格身边的清露,在宝月楼附近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尔康心头一紧:“什么时候?”
“约莫申时初。她在墙根那片停了停,蹲下身看了看,然后就走了。”
尔康的脸色沉了下去。
申时……那会儿他正带人重新清扫那片雪地。
清露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只是巧合?
他想起那夜在宫道上遇见晴儿,她神色如常,语气温和,可那双眼睛却清凌凌的,像能看透人心。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永远温柔含笑、永远体贴周到的晴格格,变得如此疏离而难以捉摸?
“知道了。”
尔康摆摆手,说道:“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许再提。”
侍卫退下后,尔康独自站在廊下。
寒风扑面,吹得他头脑清醒了些。
不能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
老佛爷在敲打,皇上在观望,令妃在蛰伏,香妃在禁足——所有人都在等,等一个破局的契机。
而他要做的,是把这个契机,握在自己手里。
漱芳斋里,灯火通明。
小燕子趴在书案上,面前摊着《女诫》,毛笔在她手里像根烧火棍,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墨团一个接一个。
她已经抄废了三张纸,耐心也快磨光了。
“紫薇,还有多少遍啊?”她哀嚎一声,把笔一扔。
紫薇坐在对面,正襟危坐,字迹工整娟秀。
她头也没抬:“才抄完一遍半。还早呢。”
“我不抄了!”
小燕子站起来,嚷道:“这根本就是故意整我们,含香见蒙丹怎么了?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是老情人!”
紫薇猛地抬头,脸色发白。
“小燕子,你胡说什么!”
“我哪胡说了?”
小燕子梗着脖子,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冲出去的架势。
“要不是皇上把含香抢进宫,人家现在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咱们帮他们见一面,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这是皇宫!错就错在含香现在是香妃!”
紫薇也站了起来,眼里含着泪,声音却压得低低的。
“小燕子,你醒醒吧!这里不是大杂院,不是你说一句‘行侠仗义’就能了事的!这是欺君!要杀头的!”
小燕子被她眼里的恐惧震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你以为老佛爷为什么只让我们抄书?”
紫薇一步步走近,声音发颤。
“她是给咱们留了脸,也是给皇上留了脸!这事要是捅到明面上,含香活不成,蒙丹活不成,你、我、尔康……一个都跑不了!”
“可……可尔康说……”
“尔康说什么?”
紫薇打断她,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说能安排,他说万无一失,可现在呢?老佛爷知道了,香妃被禁足了,咱们被关在这儿抄书!尔康他自己呢?他还不是好好的当他的统领,可有办法救我们出去?”
小燕子愣住了。
她从来没听过紫薇用这种语气说话,怨怼的,失望的,甚至带着一丝恨意。
小燕子彻底慌了。
“紫薇,你……你别这样,尔康他肯定在想办法,他……”
“他想的是他自己的办法!”
紫薇擦掉眼泪,声音却更冷了。
“小燕子,你还没看明白吗?在尔康心里,排第一的永远是他的前程,是他的仕途!我们……我们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用得着时是助力,用不着时……就是累赘!”
小燕子急了。
“你胡说!尔康不是那样的人!他对你多好,你难道不知道?”
紫薇苦笑道:“对我好?是,他对我好。可这好里头,有几分是真心的,有几分……是因为我是皇上的女儿?”
这话像把刀子,捅破了两人之间那层一直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小燕子瞪大眼睛,看着紫薇苍白而决绝的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姐妹陌生得可怕。
她想反驳,想说尔康不是那样的人,想说紫薇你想多了,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连她自己,心里也隐隐有过这样的怀疑。
只是她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紫薇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笔:“抄书吧。抄完了,或许还有转机。”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言辞从未发生过。
小燕子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也默默坐回去,捡起笔。
可笔尖落在纸上,却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她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团湿透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