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天还黑着,宫里各处已有了动静。
御膳房升起炊烟,太监宫女开始洒扫宫道。
慈宁宫的小厨房里,晴儿正看着人熬粥。
老佛爷年纪大,夜里醒了便难再睡,时常这个时辰就要用些热食。
她不放心下人熬的火候,便亲自来看。
清露从外头进来,肩上还落着雪,她凑到晴儿耳边低声道。
“格格,奴婢去看了,宝月楼那边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不过……”
“不过什么?”
清露声音更低了:“奴婢回来时,绕到东北角宫墙那边看了一眼。脚印是被雪盖了些,可仔细瞧,还能看出些形状。而且……墙角那块,雪好像被人动过,新雪和旧雪颜色不太一样。”
晴儿搅动粥勺的手顿了顿,神色不变。
“许是野猫野狗刨的。粥好了,装起来吧。”
“是。”
粥装进食盒,晴儿亲自提着往老佛爷寝殿去。
路过廊下时,看见昨夜那盏走马灯还亮着,里头的小人儿转了一夜,依旧不知疲倦。
老佛爷果然醒了,正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睁开眼笑道:“怎么这么早起来了,多睡会儿,这点事让下人做好了。?”
“想着您可能会醒,就想来服侍您喝点粥。”
晴儿打开食盒,盛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
“老佛爷,您用些,吃完再歇会儿。”
老佛爷接过粥碗,慢慢舀了一勺,忽然问。
“昨夜外头好像挺热闹?”
“是,外面放了不少烟花。”晴儿温声道,“后来下雪了,就安静了。”
“含香那边……没什么事吧?”
晴儿抬眼,对上老佛爷深沉的目光。
她轻轻摇头:“晴儿不知。昨夜送您回来后就歇下了。”
老佛爷点点头,没再问,低头喝粥。
殿内一时只余勺碗轻碰的细微声响。窗外天色渐渐泛青,雪光映进来,将殿内照得朦胧亮。
一碗粥用完,老佛爷擦了擦嘴,忽然道。
“今儿个叫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吧。哀家觉得,这心里头不太踏实。”
晴儿心头微动,面色如常:“是。晴儿这就让人去传太医。”
老佛爷摆摆手:“不必着急,等天亮了再说。你陪哀家坐会儿。”
晴儿在脚踏上坐下,轻轻替老佛爷捶腿。
殿内炭火暖融融的,熏得人昏昏欲睡。
老佛爷闭着眼,手里慢慢拨着佛珠,忽然轻声念叨。
“这宫里啊,看着风平浪静,底下不知道多少暗流。哀家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只盼着身边几个人,能平平安安的。”
晴儿捶腿的手停了一瞬,又继续。
“老佛爷福泽深厚,定能庇佑大家平安。”
“庇佑?哀家连自己身边的人都庇佑不了。皇后太直,令妃太曲,香妃……太痴。皇帝呢,太重面子。底下那些小的,一个个都不省心。”
她睁开眼,看向晴儿:“晴儿,你觉得,这宫里谁最聪明?”
晴儿垂下眼:“晴儿不敢妄议。”
“让你说你就说。”
晴儿轻声道:“令妃娘娘……进退得宜,恩威并施,宫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出错。”
老佛爷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是啊,从不出错。可这世上,哪有人真能一辈子不出错?除非……错的都不是她,是别人。”
晴儿心中凛然,不再接话。
天色大亮时,太医来了。
来的果然是李太医,年轻的脸上一派恭谨,给老佛爷请脉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如何?”
老佛爷问道。
“老佛爷凤体康健,只是冬日天寒,略有气血凝滞之象,待微臣开一剂温补的方子,服用几日便好。”
李太医低着头回话。
“嗯。”
老佛爷点点头,像是随口一问。
“昨夜宫里可有什么事?哀家好像听见些动静。”
李太医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
“回老佛爷,昨夜……昨夜宝月楼香妃娘娘身子不适,曾派人来传太医。微臣去瞧了,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哦?”
老佛爷拨动佛珠的手停了,“香妃病了?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子时前后。”
李太医额头渗出细汗。
“娘娘说是胸闷气短,微臣诊过脉,开了安神的方子。娘娘服下后便歇了,今早微臣去复诊,娘娘已好了许多。”
“子时……”
老佛爷重复了一遍,目光看向窗外。
“那会儿,哀家好像听见外头有脚步声。晴儿,你听见了吗?”
晴儿抬起头,神色平静:“昨夜风雪声大,晴儿没听真切。”
老佛爷点点头,没再追问,挥挥手让李太医退下了。
殿内又只剩祖孙二人。
老佛爷沉默良久,忽然道:“晴儿,你说……一个子时突发胸闷的人,有没有力气,到宫墙边上去吹冷风?”
晴儿的手指蜷了蜷。
“晴儿不知。”
“你不知,哀家也不知。”
老佛爷叹了口气。
“可有人知道。这宫里啊,聪明人太多,糊涂人也不少。聪明反被聪明误,糊涂的……怕是难得糊涂。”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头雪停了,宫人们正在扫雪,一铲一铲,将昨夜的痕迹彻底清除。
“传哀家的话,”
老佛爷背对着晴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宝月楼香妃既然病了,就好好静养。即日起,闭门谢客,一应饮食由小厨房单做,外人不必去探视了。至于漱芳斋那两位……”
她顿了顿:“让她们抄十遍《女诫》,静静心。皇上若问起,就说哀家说的,年纪不小了,该学学规矩了。”
晴儿起身,福身:“是。”
“还有。”
老佛爷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
“告诉令妃,六宫事务繁杂,她辛苦了。哀家看她眼下发青,怕是没歇好,从今日起,宫务暂由皇后协理,让她好好将养些日子。”
晴儿心中一震,面上依旧恭顺:“晴儿明白。”
老佛爷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走出寝殿,冷风扑面而来。
晴儿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扫雪的身影,看着那渐渐显露出来的、干净平整的青石板路。
昨夜的一切,仿佛真的被这场大雪掩盖了。
可真的掩盖了吗?
老佛爷那几句看似寻常的处置,字字都敲在关节点上——禁足含香,罚抄小燕子紫薇,分走令妃的权。
这不是惩戒,这是敲打。
是告诉所有人:你们做了什么,哀家心里有数。这次不动你们,是给留了颜面。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李太医一句“子时诊脉”,和老佛爷自己“听见了脚步声”。
真的只是巧合吗?
晴儿慢慢走下台阶,雪地在脚下咯吱作响。
她想起昨夜埋在墙角的那个香囊,想起香囊里那些晒干的梅花瓣。
梅花香,清冽而独特,沾衣便不易散。
若有人从那儿经过,沾染了香气,再走进满是药味的宝月楼……
李太医年轻,鼻子却灵。
诊脉时若闻到病人身上那股不该有的寒梅冷香,再联想子时急召、病人神色慌张,他会怎么想?
而当他战战兢兢回老佛爷话时,那片刻的犹疑和紧张,又怎能逃过老佛爷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
一环扣一环。
晴儿停下脚步,望向宝月楼的方向。楼门紧闭,两个太监守在门口,面无表情。
含香此刻,是在庆幸昨夜平安度过,还是在恐惧这突如其来的禁足?
她可会想到,这场禁足或许不是结束,而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还有小燕子和紫薇。
抄十遍《女诫》,对不爱读书的小燕子怕是比禁足还难受。
紫薇呢?她会怎么想?会后悔,还是后怕?
至于令妃……晴儿望向延禧宫的方向。
那位娘娘此刻,怕是笑不出来了。协理六宫之权被分走,虽只是“暂由”,却是明明白白的警告。
她会把这笔账算在谁头上?是办事不力的福尔康,还是……宝月楼那位惹祸的香妃?
雪后初晴,阳光刺破云层,照在琉璃瓦上,晃得人眼花。
晴儿眯起眼,唇角轻轻弯起。
这才哪到哪。
戏台子刚搭好,角儿才刚亮相。
真正的高潮,还在后头呢。
她转过身,朝慈宁宫小厨房走去。该给老佛爷备药了,今天,得亲自盯着火候。
她脚步轻快,裙裾拂过扫净的石板,没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