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宫里最后一波烟花寂了下去,只余檐下花灯还在风里摇晃,映得雪地一片斑驳。
慈宁宫西暖阁里,晴儿并没睡着。
她披衣起身,悄声走到窗边,支起一道缝。
外头月色清冷,廊下守夜的小太监抱着灯笼打盹,更远处的宫道空无一人——这个时辰,连最贪玩的小宫女也都歇下了。
但有些地方,此刻正热闹着。
晴儿闭上眼,几乎能想象出那画面:宫墙东北角的暗影里,小燕子正急得跺脚,紫薇攥着帕子来回踱步,眼睛死死盯着墙头。
墙外某条僻静巷子里,含香和蒙丹该是执手相看泪眼,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而福尔康,必定带着几个亲信守在附近的岔路口,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既防着巡夜侍卫,也防着任何意外。
“滴答。”
更漏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丑时了。
晴儿扣上窗,回到床边。
他们该回来了,若再耽搁,天一亮,宫门一开,各处开始洒扫,昨夜那些痕迹可就藏不住了。
她躺下,却依旧睁着眼。
今夜这场“义举”,在原剧情里是成了的。
含香与蒙丹见了面,互诉衷肠,约定再寻机会,而后被安然送回宝月楼。
小燕子她们为此得意了很久,觉得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可这次,真的还能那么顺利吗?
她想起李太医那张年轻而谨慎的脸。王太医回乡,这位资历尚浅的副手顶上,今夜太医院是他当值。
若宝月楼真有什么事要请太医,来的是他。
而李太医……他师父曾是令妃娘家荐进来的,虽然师父去得早,但这层关系,有心人都知道。
令妃娘娘,今夜可还安寝?
晴儿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外头风声紧了,呜咽着穿过檐角,像是谁的哭声。
几乎与此同时,宝月楼。
含香是被小燕子和紫薇一左一右架着,从角门溜回来的。
她浑身都在抖,脸上泪痕未干,额间那点金箔花钿早已蹭花了,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显得狼狈不堪。
蒙丹最后那声压抑的“等我”还在耳边回响,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快、快进去!”
小燕子压低声音,同时手脚麻利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将含香塞进去。
“紫薇,你在外头看着点!”
紫薇脸色苍白,点点头,攥紧了手里的灯笼,警惕地望向黑漆漆的宫道。
小燕子跟进屋,反手关上门,这才长出一口气。
“可算成了!含香,你没事吧?蒙丹他……”
“他很好。”
含香声音沙哑,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谢谢你,小燕子……谢谢你们。”
“谢什么!咱们是朋友嘛!”
小燕子蹲下身,想拍拍她的肩,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干巴巴的说道:“那个……你先换身衣裳,赶紧躺下。万一有人来瞧,就说一直睡着。”
含香点点头,却没动。
小燕子挠挠头,起身去找衣裳。
屋里没点灯,她摸黑在柜子里翻找,不小心碰倒了妆台上的一个瓷瓶,“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
外头的紫薇吓得一哆嗦,差点叫出声。
屋里屋外,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动静。
小燕子这才拍拍胸口,小声嘀咕:“吓死我了……”
她总算摸到一件寝衣,递给含香:“快换上。”
含香默默接过,走到屏风后。细碎的窸窣声传来,小燕子听着,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她想起柳青柳红,想起大杂院的日子,想起那些虽然穷但自由自在的时光。
这皇宫看着华丽,可真住进来,才知道是个金子打的笼子。
“小燕子。”
屏风后,含香忽然轻声唤她。
“啊?怎么了?”
“你……”
含香的声音带着哽咽。
“你真的觉得,我和蒙丹……还会有下次吗?”
小燕子张了张嘴,那句“当然有”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今夜能成,靠的是天时地利,靠的是尔康精心安排的换防,靠的是皇上赴宴无暇他顾。
可下一次呢?
下下次呢?
皇上对含香的兴趣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恩宠既是庇护,也是枷锁,看得越来越紧。
“总、总会有办法的。”
小燕子硬着头皮说,自己都觉得这话虚得很。
含香没再说话。
换好衣裳,她躺回床上,睁着眼看着帐顶。
小燕子替她掖好被角,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词穷了。
最后只能干巴巴道:“你睡吧,我和紫薇回去了,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
含香轻轻“嗯”了一声。
小燕子退出屋子,和紫薇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疲惫和后怕。
她们没敢再多留,沿着来时的路,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漱芳斋走。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凉。
走到半路,紫薇忽然停下,脸色煞白。
“小燕子……尔康说他会处理墙角的痕迹,可、可那些脚印……万一明天被人瞧见……”
小燕子心里也咯噔一下,强作镇定说道:“怕什么!下着雪呢,一夜过去,什么脚印都盖住了!”
“可是……”
“别可是了!”
小燕子拽着她快步往前走。
“快回去睡觉,再不睡天都亮了!”
两人匆匆消失在雪幕里。
她们没注意到,远处廊柱的阴影下,一道身影静静立着,将一切都收在眼底。
是福尔康。
他穿着黑色的披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直到那两个身影走远,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按了按眉心。
今夜一切顺利,可他心里那股不安却越来越浓。
太顺利了,顺利得反常。
王太医恰好回乡,李太医恰好当值,巡夜的侍卫队长恰好是他旧部……诸多巧合凑在一起,像是有人暗中行了方便。
可谁会在暗中帮他们?
福尔康皱起眉。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令妃。
那位娘娘心思深沉,最懂审时度势,若她觉察到什么,卖个人情给将来可能得势的香妃和两位格格,倒也说得通。
可令妃为何要冒这个险?
难道她就不怕事情败露,牵连自身?
除非……她另有打算。
雪越下越大,尔康的肩头很快落了一层白。
他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无论如何,今夜总算平安度过。
接下来要做的,是扫清一切痕迹,然后……等待下一次机会。
他转身,朝着侍卫所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动摇从未存在。
只是,他没往宫墙东北角再看一眼。
那里,积雪正慢慢覆盖着杂乱的脚印,覆盖着墙角那一点不显眼的金色粉末,也覆盖着……半埋在雪里、只露出一角梅花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