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遗忘之冬与记忆之种
遗忘,如同初冬的薄雾,起初无人察觉。
最早的报告来自南亚次大陆的一个大型避难所。一位负责记录口述历史的老人,在某个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孙女的名字。他记得灾难前自己是个大学教授,记得那场天空撕裂的恐怖,甚至记得“议会”、“收割”这些词汇带来的冰冷战栗,但关于孙女——那个在灾难后唯一陪伴他、用瘦弱肩膀扛起家庭重担的孩子——的记忆,却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迹,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一阵心慌的空洞。
接着,是东欧的一个复兴社区。几个孩子围坐在篝火旁,试图复述祖父母教给他们的古老歌谣。歌谣的旋律还在,但关键的词句、那些承载着民族迁徙与抗争故事的段落,却变得支离破碎,仿佛从未被完整地传授过。
起初,人们以为是压力、创伤后遗症或营养不良导致的认知障碍。但很快,更系统、更诡异的模式被观测到。
“不是随机的。”基金会的认知神经学家哈里斯博士,在泰山指挥部的简报会上,指着复杂的脑波图谱和统计数据,“这是一种定向的、有层次的记忆消退。首先受到影响的是情感依附性最强的个人记忆,尤其是灾难后建立的、强烈依赖的新关系。然后是与直接生存技能无关的文化记忆,如民俗、歌谣、非功利性历史细节。关于灾难本身、关于议会、关于科技和战斗技能的‘有用’记忆,目前相对稳固,但也出现了轻微的‘模糊化’和‘情感剥离’趋势。”
他调出一段监控录像,画面中是一个正在接受访谈的“薪火”老兵。老兵清晰地描述着某次与“清道夫”交战的战术细节,但当他被问及阵亡战友的相貌时,他的表情先是困惑,然后变得痛苦,最后茫然地摇头:“我……我记得他们很重要,但脸……想不起来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这种遗忘,比刀剑和怪物更令人恐惧。它侵蚀的不是肉体,而是存在的根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文明的传承,抗争的意义。
“有物理或能量层面的诱因吗?”张震沉声问。
“有,而且很明确。”哈里斯博士切换到全球能量分布图,一些新的、淡灰色的、如同水渍般蔓延的区域被标记出来。“我们称之为‘记忆熵增区’。这些区域弥漫着一种极难探测的、与常规能量读数不同的‘背景辐射’。它不破坏物质,不干扰设备,但会与生物体的长期记忆存储机制发生微妙的‘共振干扰’,加速记忆痕迹的消散。其扩散模式……似乎与地脉的紊乱程度,以及当地‘文明活动痕迹’的密度呈负相关。”
莫怀远凝视着地图,手指轻轻拂过“山河社稷图”残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此‘遗忘之冬’,非天地自然之理,更像是……某种宏大‘规则创伤’引发的、针对文明‘信息结构’的感染与溃散。昆仑一战,撕裂的不仅是地脉,恐怕也伤及了承载文明集体意识的……某种‘场’。”
“能治愈吗?能阻止吗?”铁砧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常规医疗手段无效。”哈里斯博士摇头,“但我们从王遁留下的‘记忆备份’数据库中,发现了一些可能相关的资料。”他打开一份高度加密的文件,“王遁在百世轮回中,研究过园丁议会用于‘清洗’飞升者记忆的技术。他发现,议会的技术本质是用一套‘标准化模板’覆盖并格式化个体记忆。而这套模板的稳定运行,依赖于一个覆盖整个‘培育区’的、被称为‘集体潜意识海’的信息背景场。”
他调出复杂的示意图:“蓝星的‘集体潜意识海’,在议会入侵前是自然演化的。议会植入‘根须网络’,相当于强行接入并污染了这个‘海’。昆仑之战,特别是‘热寂奇点’的逻辑崩溃和规则风暴,严重冲击了这个‘海’,导致其出现‘漏洞’和‘信息蒸发’。而我们的个人与文化记忆,就像是浮在这个‘海’上的小船,海面不稳,小船自然倾覆。”
“所以,要对抗遗忘,就要修复这个‘海’?”铁砧理解了。
“准确说,是建立临时的‘记忆锚点’和‘信息堤坝’。”莫怀远接口道,眼中闪烁着思辨的光芒,“王遁的资料里提到了一种理论:在‘集体潜意识海’的关键节点——通常是文明活动高度密集、历史信息沉淀深厚的物理地点——通过特定的仪式或高浓度信息注入,可以暂时稳定局部区域的‘信息场’,甚至反向‘净化’污染。他将这种节点称为‘记忆圣殿’或‘文明灯塔’。”
“这和我们计划收集‘文明回响’不谋而合!”张震目光一亮。
“是的。”莫怀远点头,“‘回响’是文明的‘声音’,而‘记忆’是文明的‘躯体’。我们需要前往这些古老的文明节点,一方面收集‘回响’能量来调和地脉、唤醒‘种子’;另一方面,建立‘记忆锚点’,像钉子一样钉入动荡的‘信息海’,为蓝星文明保住最核心的记忆与传承,抵御这‘遗忘之冬’的侵蚀。”
计划迅速升级并整合。第一次“文明巡礼”任务,目标被定在文明脉络悠长、历史遗迹集中、且当前受“记忆熵增”影响已初步显现的区域——尼罗河流域。
任务代号:“方尖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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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北非,开罗废墟边缘。
热浪扭曲着视线,将远处吉萨高原上那三座古老金字塔的轮廓蒸腾得如同海市蜃楼。但与往昔不同,金字塔表面不再只有风沙侵蚀的痕迹,而是覆盖着一层不祥的、缓慢流动的暗金色微光,仿佛镀上了一层粘稠的蜂蜜。空气中的沙尘,也夹杂着细碎的、闪烁的淡灰色能量结晶,吸入后让人感到莫名的烦躁与思绪迟滞。
“薪火”的快速反应部队——“戍卫”小队,搭乘着经过改装的、加装了灵能护盾和反重力模块的装甲车队,停在了一处相对完好的高架桥废墟下。铁砧亲自带队,莫怀远随行,同行的还有基金会的历史学家、灵能研究员,以及几位自愿加入的、对古埃及文化有了解的幸存学者。
“能量读数异常。金字塔区域的‘记忆熵增’辐射强度是外围的十倍以上。更麻烦的是,检测到微弱的、与议会残留设备相似的能量波动,但信号极其隐晦,时断时续。”技术员报告。
莫怀远下车,脚踏在滚烫的沙砾上。他闭上眼睛,灵觉展开。片刻后,他眉头紧锁:“此地‘地气’死寂淤塞,但金字塔内部及地下,却有一种……不甘的沉默与微弱的呼唤。有古老的英灵在哀叹,也有……被囚禁的污秽在低语。”
他看向铁砧:“必须进去。金字塔是法老通向永生的阶梯,也是古埃及文明‘秩序’与‘永恒’观念的终极体现。这里沉淀的‘回响’与‘记忆’最为集中。但危险也最大。”
铁砧点头,开始布置任务:“A组,建立外围警戒,布置信号干扰和反侦察设备。B组,护送研究团队,准备进入胡夫金字塔。C组,机动支援。记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建立‘记忆锚点’,收集数据。遭遇未知威胁,以规避和控制为主,非必要不交战。”
队伍开始向金字塔方向谨慎推进。越靠近,那股无形的压力越大。不仅仅是高温和沙尘,还有一种精神层面的滞重感,仿佛思维的速度都被拖慢了。几位学者已经开始感到轻微的头痛和记忆闪回——一些关于古埃及神话的碎片画面不受控制地涌现,却又模糊不清。
来到胡夫金字塔巨大的石块脚下,那层暗金色的微光更加明显,如同活物般在石头表面缓缓流淌。入口早已不是旅游时代的模样,巨石坍塌,露出幽深黑暗的、仿佛通往地心的通道。通道内,传来微弱的气流声,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无数人低声祈祷又像哭泣的混杂回音。
研究团队启动了携带的强光设备和全息扫描仪。莫怀远则取出一枚特制的玉简,上面刻录着根据王遁资料改良的“安魂定魄”与“信息锚定”符文阵列。他需要找到金字塔内部能量结构的核心节点,将玉简安置并激活,才能建立初步的“记忆锚点”。
通道内部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和诡异。墙壁上原本的浮雕和象形文字,许多已经被侵蚀或覆盖上了一层暗淡的、类似菌斑的紫黑色物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甜腻的腐朽气味。更令人不安的是,手电光柱扫过之处,偶尔会看到墙壁上浮现出短暂的活动投影——那是古埃及人生活、祭祀、建造金字塔的场景碎片,但画面扭曲,人物表情痛苦,仿佛被困在了永恒的噩梦中。
“是残留的历史信息,被‘熵增’辐射和议会污染扭曲了。”历史学家低声说,声音带着颤抖,“它们在……求救?还是在警告?”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两名“戍卫”队员身体同时一僵!他们头盔内的通讯器传来刺耳的电流杂音,紧接着是他们自己惊恐的喊叫:
“墙壁!墙壁在动!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脚!”
“我看到……我看到我女儿了!她在墙里叫我!”
话音未落,他们脚下的石板缝隙中,猛地窜出数条由暗金色微光和紫黑色污秽混合而成的、如同藤蔓又似触手的能量实体,死死缠住了他们的脚踝和小腿!同时,他们面前的墙壁如同水波般荡漾,浮现出极其逼真、却充满诡异感的亲人幻象,发出诱惑的低语。
“精神侵蚀实体化!开火!”铁砧果断下令。
能量步枪的光束击中那些“触手”,发出嗤嗤的灼烧声,触手痉挛着缩回,但更多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墙壁上的幻象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具攻击性,开始试图拉扯队员们的意识。
莫怀远迅速上前,口诵《清静自然篇》,手中玉简绽放出柔和的清光。清光所及,那些扭曲的幻象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般消散,狂乱的触手也动作一滞。
“它们在汲取此地残留的恐惧与执念为生!”莫怀远喝道,“不要被幻象迷惑!集中精神,回想你们最坚定、最不容置疑的现实记忆!”
队员们咬牙抵抗,回忆着训练、战友、家园,用现实的锚点对抗虚妄的侵蚀。研究团队则趁机快速扫描,寻找结构弱点。
“左前方三十米,石室结构,能量汇聚点!”灵能研究员喊道。
小队边战边进,冲入一间较为宽阔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石台,上面原本可能放置着棺椁或祭品,如今空空如也,但石台本身却散发着最强的暗金色光芒,下方与地底深处连接的能量脉络清晰可见。
“就是这里!节点!”莫怀远将玉简按在石台中央,全力催动灵力,刻录的符文次第亮起,试图与金字塔本身的能量结构产生共鸣,建立稳固的“锚定”。
然而,就在玉简光芒大盛、即将成功连接的刹那——
石台猛地一震!下方的地面轰然裂开!一个由纯粹暗金色能量构成、形似圣甲虫但巨大无比、复眼中燃烧着冰冷数据流的能量生物,从裂缝中爬了出来!它发出一声尖锐的、直刺灵魂的嘶鸣,周围的“熵增”辐射强度瞬间飙升!所有电子设备屏幕雪花乱闪,队员们的头盔显示器上开始疯狂刷过乱码和意义不明的古埃及文字!
“是议会留下的‘信息清道夫’!或者说是‘根须网络’溃散后,与此地扭曲历史信息结合产生的变异体!”哈里斯博士在后方通过勉强维持的通讯喊道,“它在守卫这个节点,阻止任何非议会的‘信息写入’!”
圣甲虫能量体张开巨大的口器,一道混合了信息污染和精神冲击的暗金色光束,直接射向正在维持仪式的莫怀远!
铁砧瞬间挡在莫怀远身前,举起的合金盾牌在光束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表面迅速出现腐蚀和晶化!他闷哼一声,嘴角溢血。
“继续仪式!我们拖住它!”铁砧怒吼,“戍卫小队,火力全开!瞄准它的能量核心——复眼之间的区域!”
激烈的交火在石室中展开。能量光束、实体弹药、乃至队员们灌注了自身坚定意志的近战攻击,落在圣甲虫能量体身上,炸开一团团光焰,但效果有限。它的外壳仿佛能吸收并扭曲攻击中携带的“信息”与“动能”。更可怕的是,它的攻击不仅能造成物理伤害,每一次嘶鸣和光束扫射,都会让队员们感到一阵记忆的恍惚和错乱,仿佛有无关的画面和声音强行挤入脑海。
莫怀远额头见汗,维持玉简的共鸣越来越吃力。圣甲虫的存在,严重干扰了金字塔节点原本相对“纯净”(尽管扭曲)的信息场。
“这样下去不行!”一位“戍卫”小队长喊道,“我们的攻击像打在棉花上!记忆干扰越来越强了!”
就在局势危急之时,队伍中那位一直沉默寡言、专注于扫描墙壁象形文字的年迈历史学家,突然抬起了头。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仿佛与墙壁上那些扭曲的文字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无视了周围的战斗和危险,跌跌撞撞地走到一面刻满象形文字的墙壁前,伸出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按照一种古老而独特的节奏,轻轻叩击着某些特定的字符。
同时,他用一种沙哑、断续、却充满某种韵律感的语言,开始低声吟诵。那不是现代语言,甚至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埃及语变体,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涩的咒文或祷词。
奇迹发生了。
随着他的叩击和吟诵,墙壁上那些被紫黑色污秽覆盖的象形文字,突然活了过来!它们挣脱了污秽的束缚,如同被点燃的灯芯,逐一亮起纯净的、宛如星光的银白色光芒!
银光所及,石室中弥漫的暗金色“熵增”辐射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退却!圣甲虫能量体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嘶鸣,它体表的暗金色光芒在银光照射下变得不稳定,仿佛被“净化”或“抵消”!
“是……是《亡灵书》的‘真言’片段!最古老的版本!”另一位年轻些的学者激动地喊道,“他在用原初的‘秩序之言’,对抗后来的‘混乱与污染’!”
古老的银白文字之光与莫怀远的清光玉简产生了奇妙的共鸣。玉简上的符文光芒大盛,瞬间突破了圣甲虫的干扰,与金字塔地脉节点成功连接!
一道稳固的、清凉的、承载着古老文明“秩序”与“永恒”意念的波动,以石台为中心扩散开来,迅速稳定了石室及其周边区域的信息场。那些躁动的触手和幻象如潮水般退去。圣甲虫能量体在银光与锚定波动的双重打击下,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鸣,形体崩解,化为无数暗淡的光点消散。
石室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仪器重新稳定运行的滴答声。
那年迈的历史学家瘫坐在地,脸色苍白,仿佛刚才的吟诵耗尽了他全部精力。他望着墙壁上逐渐黯淡下去的银白文字,喃喃道:“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人……还能念出正确的‘名字’,唤回真正的‘秩序’……”
莫怀远上前,郑重地向老者行了一礼:“多谢先生。您保住的不只是我们的性命,更是一份至关重要的文明火种。”
铁砧看着稳定运行的玉简锚点,又看向外面虽然依旧混乱、但似乎少了些无形重压的沙漠,缓缓吐出一口气。
第一座“记忆锚点”,成功建立。
但这只是开始。圣甲虫能量体的出现证明,议会留下的“后手”和规则创伤引发的“变异”,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和危险。
而那位历史学家无意中唤醒的、源自文明最源头的“秩序真言”,则为他们对抗“遗忘之冬”和议会污染,提供了一把意想不到的、却也充满未知的钥匙。
车队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启程返回。后视镜里,胡夫金字塔顶,那层暗金色的微光似乎淡薄了一丝。而在更深的、无人能及的地下,某条被遗忘的甬道尽头,一双沉寂了更久远的、非人非兽的岩石眼睑,在银白文字之光扫过的余韵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尼罗河的沙砾之下,埋藏的不仅是法老的陵墓。
还有文明轮回中,更早的守望者,与更深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