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少女心事

走到楼梯口时，言喻忽然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月光斜斜地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斑驳阴影。过长的头发垂落，恰好遮住了他的眼睛。

“苏生。”

“嗯？”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

“‘完成遗憾’……”言喻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融进夜色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如果系统说她的遗憾是考上第一，我们就帮她考第一。但如果——”

“如果她的遗憾根本不是成绩呢？”苏生接过了话头。

言喻点头，阴影在他下颌线处晃动：“如果表面任务和真正的遗憾，是背道而驰的两条路？”

墙皮粗糙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校服衬衫传来。苏生沉默了片刻，脚步声再次响起——不是离开，而是靠近。

“先观察。”苏生走到他身侧，声音平稳，“再行动。无论真相是什么，身份绝不能暴露。”

“明白。”言喻直起身，肩背重新舒展开，那种近乎刻意的张扬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扯了扯嘴角，率先往楼上走，“行吧，先去看看这破系统给咱们塞了个什么狗窝。”

宿舍比想象中更逼仄。两张铁架床，两张掉漆的木桌，一个门轴吱呀作响的衣柜，挤满了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过分的整洁——地板光可鉴人，床单没有一丝褶皱，空气里飘着劣质消毒水的味道。

言喻扫了一眼，几乎是本能地开始了检查。他单膝跪地查看床底，起身时指尖抹过柜顶，最后蹲在墙角，用指甲轻轻刮擦墙缝。

动作娴熟得不像个正常人。

“干净得可疑。”他直起身，摊开手——掌心躺着一根极长的头发，在灯光下泛着乌黑的光泽，“上一任住客留下的？”

苏生已经拉开了书桌抽屉。几本崭新的教材整齐码放着，封面统一印着“高一（上）”。他随手抽出一本物理书翻开扉页——姓名栏里，“言喻”两个字工工整整，笔记张扬豪迈又不失美感，一看就很“言喻”。

“系统植入的身份。”他合上书，放回原处。

几乎是同时，言喻那鲜红的头发从发根开始褪色，短短几秒便融入了乌黑。苏生那双在昏暗处会泛出浅绿的瞳孔，也沉淀为纯粹的深黑。

言喻把自己摔进靠门的床铺，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渗水留下的黄渍：“你说，郑媛舒现在在干什么？”

“学习。”苏生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片过于规整的星空——每一颗星子的亮度都分毫不差，“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崩溃。”

“你觉得她崩溃过吗？”

“一定。”苏生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那种眼神……我见过。是在彻底绝望之后，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把碎片一块块粘回去，勉强拼凑出来的‘平静’。”

言喻侧过身，铁架床发出轻微的呻吟。他看向对面床铺的苏生：“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指的是，在进入‘再活一次’之前。”

苏生没有回头。窗外虚假的星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言喻挑眉，换了个姿势，手肘撑起上半身，“那你能看出她身体的问题吗？”

“能看出一些。”苏生终于转过身，背靠着窗台，“但没仪器确诊不了。而且……”他的目光落在言喻脸上，“这个副本里，我们可能改变不了结局。”

“什么意思？”

“任务提示是‘完成主角的遗憾’，不是‘改变主角的命运’。”苏生的语调依然平稳，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有些遗憾……是在死亡发生之后，才真正成立的。”

言喻没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老式日光灯管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睡吧。”苏生走回自己的床边，“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灯灭了。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窗外那片虚假的星光，吝啬地投进几缕微弱的光晕。

言喻睁着眼睛。黑暗中，今天的一幕幕自动回放——女孩的脸，握笔时止不住的颤抖，还有那句轻得像叹息的“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要帮她？

因为任务。因为积分。因为要“完成遗憾”。

因为……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可那片黑暗里，另一个声音却悄然浮现——温柔得近乎破碎，带着某种彻底放弃后的释然：

“风的声音真好听，好想继续听…”

是谁？

他不知道。但那声音像刻进骨髓的旧伤，每次遇见相似的故事，就会在寂静处隐隐作痛。

早晨六点，起床铃像一把钝刀划破梦境。

言喻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右手本能地按向腰间——空荡荡的，只有粗糙的校服布料。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翻身下床。

苏生已经穿戴整齐，正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他没看言喻，只是说：“早餐去食堂。顺便观察其他学生对郑媛舒的态度。”

“观察什么？”

“一切。”苏生拉上书包拉链，“孤立、嘲讽、漠视……或者别的什么。”

食堂里蒸腾着各种气味——豆浆、油条、廉价洗涤剂，以及青春期特有的躁动。学生们三五成群，声音像潮水般此起彼伏：昨晚的电视剧，今天的随堂测验，哪个老师又拖堂了。

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可言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热闹之下的暗流——焦虑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个匆匆吞咽的喉咙里，竞争藏在每一次交换成绩的眼神中，而更深处，某种压抑的、几乎无声的绝望，正缓慢流淌。

他们找到了十一班的就餐区。郑媛舒独自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摆着一碗几乎没动过的白粥。她吃得很慢，每舀起一勺，都要停顿几秒，另一只手不时按揉着太阳穴。

“过去？”言喻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等等。”苏生按住了他的手臂。

几个女生端着餐盘从郑媛舒身边经过，脚步故意放慢，声音拔高到刚好能让她听清：

“听说某人昨晚又在教室‘刻苦’到十一点呢。”

“装什么努力啊，成绩还不是那样。”

“就是，初中的时候多风光啊，现在？呵。”

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郑媛舒握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几秒后，她慢慢放下勺子，端起餐盘起身，走向出口。经过垃圾桶时，她手腕一倾，那碗几乎满着的白粥无声地滑入了泔水桶。

言喻的手背青筋隐现。

“冷静。”苏生的声音压得很低，按住他手臂的力道加重了些，“现在过去，只会让她更难堪。”

“那就看着？”言喻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眼底有怒意在翻涌。

“收集信息。”苏生松开手，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纤细背影，“欺凌不会无缘无故。找到原因，才能决定怎么干预。”

他们跟了出去。郑媛舒没有回教室，而是拐向了教学楼后方。那里有一小片被遗忘的花园，杂草丛生，唯一显眼的是一棵年岁不小的老槐树，树下有条掉漆的长椅。

她在长椅上坐下，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书——不是课本，封面是素净的浅蓝色。她翻开书页，嘴唇轻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愿是废墟

在峻峭的山岩上

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声音太轻了，像怕惊扰了清晨的空气，或是怕被谁听见。

言喻和苏生停在花园入口的拱门处，没有靠近。

“她在读诗？”言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这种时候？”

“可能是她唯一的慰藉。”苏生望着那个几乎被槐树阴影吞没的背影，“在这个分数至上的地方，诗歌是最没用、也最安全的东西——没有人会因为她读诗，而指责她‘不务正业’。”

女孩读了大约十分钟，然后合上书，用指尖抚平书页，才郑重地放回书包。她向后靠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晨光穿过槐树叶片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那一刻，她脸上有种近乎圣洁的平静，仿佛暂时挣脱了所有枷锁。

但很快，尖锐的预备铃撕裂了这片宁静。

郑媛舒猛地睁开眼睛，那短暂的平静像潮水般退去，熟悉的疲惫和紧绷重新爬满了她的脸庞。她几乎是跳起来的，抓起书包，快步朝着教学楼跑去。

“走吧。”苏生转身，“第一节课要开始了。”

教室里，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是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女人，嘴唇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

“上周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缓冲，“有的同学进步显著，有的同学……”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教室，在郑媛舒身上停留了一瞬，“还在原地踏步，甚至大幅退步。”

郑媛舒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校服裤子的侧缝，指节泛白。

“距离期末考还有十三天。这次考试决定高二的分班——意味着什么，你们都清楚。”班主任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寂静的空气里。

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发卷子。”她开始点名，“郑媛舒。”

女孩起身，走向讲台。她伸手去接卷子，班主任却没有立刻松手。

“576分。班级第43名。”班主任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每个字都像鞭子，“刚进学校的时候你是第1名。这一个学期，郑媛舒，你在做什么？”

郑媛舒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

“是不是觉得考进一中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高中——”班主任的手终于松开，卷子轻飘飘落下，“才刚刚开始。回去好好反思。”

郑媛舒走回座位，将卷子平整地铺在桌面上，然后抽出红笔，开始一道一道订正。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棵不肯弯曲的竹子。但苏生看见了——她握笔的右手，在不易察觉地、持续地颤抖。

课间十分钟，郑媛舒的座位周围形成了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同学们来往穿梭，都会下意识地绕开那片区域。

言喻站了起来。

“言喻。”苏生叫了他一声。

“我知道分寸。”言喻没有回头，径直走到郑媛舒旁边的空位，拉开椅子坐下。

“那道力学题，”他把自己的练习册推过去，指着一道被圈出来的题目，“我昨晚又想到一种解法，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郑媛舒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谨慎取代。她看向题目。

言喻已经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刷刷地演算起来。他的解法其实很常规，只是在关键处，他“不小心”写错了一个摩擦力的方向。

“这里不对。”郑媛舒果然开口了，她的指尖轻轻点在纸上，“摩擦力方向反了。”

“是吗？”言喻装出困惑的样子，眉头微皱，“那……应该怎么改？”

郑媛舒接过笔。当她开始讲解时，整个人都仿佛被点亮了——眼神变得专注锐利，语速加快，连那层笼罩着她的疲惫感都暂时褪去。她在草稿纸上流畅地画出受力分析图，一步步推导。

“……所以，应该这样。”她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

“原来如此。”言喻看着她的演算过程，露出一个恍然大悟、且毫不作伪的笑容，“你真厉害。”

郑媛舒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只是……这道题我做过很多遍了。”

“那也很厉害。”言喻的语气很真诚，“我就想不到这么多切入角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的练习册后面几页，“下午自习课，我能再来请教你吗？这几道电磁学的题，我完全没思路……”

郑媛舒看着他指的那几道确实很有难度的题，犹豫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言喻收起东西，起身，自然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苏生看着他坐下，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怎么样？”言喻压低声音问。

“很好。”苏生合上自己一直在看的书，声音同样压得很低，“让她重新感受到‘被需要’和‘有价值’，这是重建支撑点的第一步。”

他顿了顿，看向郑媛舒的方向。女孩正低头看着刚才讲解的草稿纸，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纸面，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柔软的弧度。

日记本上，新的一页，字迹带着些许不同往日的轻盈：

我好像有了……十六岁的少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