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漫进山谷时，宋青书醒了。

伤处传来清凉麻痒之感，而非预料中的灼痛，这让他暗自惊异。昨夜那碗粥下肚后，他便沉沉睡去，竟是数月来罕有的无梦酣眠。此刻神思清明，他立刻警觉地审视自身处境。

简陋却洁净的木屋，身下柔软干燥的兽皮，空气中浮动着药草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昨日那女子身上的味道。他尝试运转内力，丹田处空空如也，经脉滞涩，重伤加上连日奔逃耗尽了他最后一分真气。但胸口那道最致命的伤口，包扎妥帖，疼痛大减，显然救治之人手法极精，用药更是神效。

武当首徒的自尊让他无法安然躺卧。他咬牙撑起身，动作牵动伤处，额角立刻渗出冷汗，却硬是一声没吭。靠在竹榻边喘息片刻，他目光扫视屋内。

陈设简单到近乎空旷。一榻，一桌，两凳，墙角堆着几个陶罐瓦瓮，窗台上晾着些他不认识的草叶。唯一显得“不协调”的，是屋内四处可见的鲜花。粗陶瓶里插着几支蓝紫色鸢尾——正是昨日被他压坏的那种，还有一些形态奇异、色泽鲜艳的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将陋室点缀得生机盎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月瑶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依旧穿着那身宽大旧道袍，长发未绾，松松垂在身后，发梢还沾着些晶莹露水，像是刚从晨雾中走来。她看到坐起的宋青书，脚步顿了顿，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浅的讶异，随即恢复平淡。

“你能坐起来了？药效看来不错。”她把托盘放在桌上，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淡金色米粥，两碟清爽小菜，不见荤腥，却令人食指大动，“吃吧。”

宋青书看着她自然而然的举动，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对待一个住了许久的熟人，而非昨日才捡回来的重伤陌生男子。他心底戒备未消，面上却勉强挤出一丝属于“武当宋少侠”的温文：“有劳月瑶姑娘。姑娘救命之恩，宋某……”

“先别谢，”月瑶打断他，走到榻边，很自然地伸手探向他额头。

宋青书浑身一僵，下意识想避开，却因伤重动作迟缓。微凉柔软的指尖已贴上他前额，停留片刻。

“嗯，没发热。”月瑶收回手，似乎完全没察觉他的僵硬，自顾自点点头，“看来内腑没烧起来。你运气不错，那刀再偏半寸，戳破心包，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说得轻描淡写，宋青书却听出其中凶险，后背漫上一层冷汗。昨日生死一线，他并非全无知觉。

“是姑娘医术通神。”他这句道谢带了两分真心。

月瑶却摇摇头，指了指窗外：“是它们救了你。我这里别的没有，花花草草多。你喝的那药里，有几味此地独有的草药，别处寻不到。”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补充道，“当然，还有你弄坏的那些鸢尾的根茎，清热止血有奇效。所以，你欠我的花，又多了。”

宋青书：“……”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这女子思路清奇，似乎万事万物在她眼中，都可折算成花草的价值。他沉默地端起粥碗，粥入口温润甘香，米粒饱满，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机之力，一碗下肚，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连内力枯竭的丹田都仿佛被轻柔抚慰。

他吃得慢，月瑶也不催，坐在窗边小凳上，拿起一把小银剪，修剪昨日摘回来的花枝，动作娴熟轻柔。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侧脸和纤长睫毛上跳跃，静谧得像一幅画。

宋青书悄悄打量她。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毫无兴趣，也不问他为何被追杀，来自何处，将往何方。这种纯粹的“不问”，反而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却也生出一丝更深的好奇与探究。

“月瑶姑娘独居于此？”他放下空碗，试探着问。

“嗯。”月瑶头也不抬，将一支修剪好的花插入瓶中。

“山谷清幽，确是好所在。只是……姑娘不怕猛兽歹人？”

月瑶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你这问题好奇怪”的意味。“大毛在呢。”她指了指门外空地。

宋青书顺着望去，昨日那白虎正懒洋洋趴在花田边晒太阳，体型庞大，偶尔甩动的尾巴都带着风声。它似乎察觉视线，琥珀色的兽瞳朝这边瞥了一眼，宋青书竟从那目光中读出一丝……警惕与评估？

一只畜生，竟有如此灵性？或者说，是这女子驯养有方？

“大毛……是姑娘驯养的？真是神骏非凡。”他继续试探。

“捡的，它小时候快病死了。”月瑶语气依然平淡，“喂了点药，就好了。”

她说得轻松，宋青书却知绝非凡事。猛虎幼崽体弱多病本就难活，更遑论驯化成年巨虎听命于人。这女子身上迷雾重重。

“姑娘医术药理，想必是家学渊源？”宋青书换了个方向。

月瑶修剪花枝的动作停了一瞬，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几分恍惚。“没人教。”她声音低了些，“自己看，自己试，就会了。”

自己看，自己试？宋青书心中疑虑更甚。寻常人自己摸索，能到这般地步？但他识趣地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在这等隐世之地。

他沉默片刻，道：“追杀宋某之人，乃是西域金刚门弟子。我于光明顶……咳咳，有些过节。他们不会轻易罢休，姑娘救我，恐会惹来麻烦。待宋某伤势稍愈，便即离开，绝不敢连累姑娘。”

这话半真半假。担心连累是真，但“伤势稍愈便离开”……宋青书自己都没察觉，他说出这话时，心底竟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情愿。这山谷太安宁，安宁得让他几乎忘了外界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以及……那些让他喘不过气的目光与期待。

月瑶终于放下剪刀，转过身，正对着他。阳光照亮她整张脸，肌肤细腻得不见毛孔，眼眸澄澈见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略带憔悴与复杂的表情。

“他们进不来的。”她重复了一遍昨日的话，语气笃定，“谷口的迷雾和那些花，会让他们一直绕圈。而且，”她微微偏头，似乎思考了一下，“你的伤，没一两个月，好不了。现在出去，走不出十里，就会死。”

她说“会死”两个字时，语气依然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花会开”一样自然。

宋青书胸口一窒。一两个月？他哪有那么多时间？武当现在如何？太师父、父亲……还有芷若……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让他心绪陡然烦乱，气息不稳，牵动伤处，闷咳起来。

一只微凉的手忽然覆上他紧攥的拳头。

宋青书浑身一震，咳声顿止，愕然抬头。

月瑶不知何时已站到榻边，微微俯身，清澈的眼眸近在咫尺，看着他。“你好像很着急。”她陈述道，手掌并未移开，那点微凉奇异地压下了他心头的躁火，“但是，着急，伤也好不了。弄坏的花，还是要赔。”

她的逻辑简单直接到近乎蛮横：你受伤了，就得养；你弄坏了我的花，就得赔。至于外面的恩怨情仇，武林大势，不在她考虑范畴。

宋青书看着近在眼前的容颜，嗅到她身上愈发清晰的草木甜香，感受着手背上那点不容忽视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触感，心跳竟漏了一拍。某种陌生的、躁动的情绪在心底滋生，与他惯常的阴郁嫉恨截然不同。他猛地抽回手，动作仓促，耳根却有些发热。

“宋某……定当赔偿。”他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干涩。

“嗯。”月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直起身，“那你先养伤。伤好了，帮我翻东边那块地，我想种点新的东西。还有，每日晨间，去泉眼那边提十桶水浇花。”

宋青书愕然抬头：“……浇花？”他一个重伤之人，内力全无，去提水浇花？

“不然呢？”月瑶理直气壮，“你吃了我的药，住了我的屋子，还弄坏了我的花。伤好了，当然要干活抵债。难道武当弟子，都是白吃白住不干活的人吗？”

她问得一本正经，眼神纯然疑惑，仿佛真的在探讨一个严肃的江湖道德问题。

宋青书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他自幼锦衣玉食，习武天赋出众，备受师长宠爱同门敬仰，何曾被人如此直白地指派过“干活抵债”？可偏偏，她救了他的命，要求似乎也……合情合理？

看着月瑶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所有推脱、解释、属于“宋少侠”的矜持与骄傲，都堵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半晌，他听见自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遵命。”

月瑶点点头，似乎对他的“识相”很满意。“那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毛。”说完，转身便走，脚步轻快，道袍下摆旋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宋青书靠在榻上，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久久未动。

胸口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一切。山谷外的世界依然危机四伏，他宋青书依然是从光明顶败走的失意者，是可能给师门蒙羞的罪人。

但此刻，在这间充满花香的陋室里，他却被一个来历不明、思维古怪的女子，用几株花、一碗粥、一句“干活抵债”，蛮横地拽进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简单到近乎原始的规则里。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刚才被她触碰过的手背。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与柔软。

还有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草木甜香。

宋青书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窗外，传来月瑶轻声哼唱不成调的歌谣，以及白虎满足的咕噜声。

罢了。

既然一时走不了，那便……暂且如此吧。

花债……当偿。

只是不知，这债，究竟该如何算法。而他心底那丝悄然滋生的、陌生的悸动，又该如何处置。

宋青书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山谷，这花，这人，似乎和他以往所认知的一切，都太不一样了。

花债当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