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昆仑山南麓有处终年云雾缭绕的幽谷，本地樵夫猎户都道那谷中有精怪，去不得。实则谷中既无吃人妖怪，也无得道仙家，只住着一个名唤月瑶的姑娘，以及她养的一只吊睛白额大虎。

月瑶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她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只恍惚记得上一刻还在现代社会的实验室里对着数据头疼，下一刻天地倒转，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同样叫月瑶、却因体质特异被小门派当作累赘丢弃在荒山的孤女。幸而，随她而来的，还有意识深处那方不过亩许、却生机盎然、中央有一眼汩汩灵泉的神秘空间。

初时惊惶过后，月瑶便安下心来。前世卷累了，今生这身份无牵无挂，正好合了她“不问世事”的脾性。武林？江湖？正邪之争？那都是话本里的热闹。她寻到这处山谷，用灵泉水浇灌，竟在苦寒之地养出了江南才有的奇花异草，又把一只奄奄一息的虎崽救活养大，取名“大毛”，日子过得清静自在。

这日天色方晓，谷中鸟鸣清脆。月瑶刚从空间里摘了一捧水灵灵的朱果出来，身上只随意套了件宽大的浅青色旧道袍，却掩不住内里起伏惊心的身段。道袍襟口未系严实，露出一段雪腻的颈子和精致的锁骨，行动间，饱满的曲线随着她蹲下侍弄花草的动作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她面上犹带惺忪睡意，长睫如羽，眸光清澈却懵懂，透着股不谙世事的纯然。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慵懒。

“大毛，莫要压坏了我的墨兰。”她声音软糯，对着不远处窝在花丛边打盹的巨虎抱怨。那虎体型骇人，闻言却只掀起眼皮瞥她一眼，喉咙里咕噜两声，懒洋洋甩了甩尾巴，竟真把压着的花丛让开些。

月瑶满意地点点头，专心给一丛开得正盛的蓝色鸢尾浇水。这花娇贵，离了灵泉滋养，在这地方绝活不成。她正俯身细看花瓣上滚动的晨露，忽听谷口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窸窣响动，夹杂着沉重喘息与枝叶断裂之声，迅速由远及近。

大毛早已警觉起身，低吼一声，挡在月瑶身前，琥珀色的兽瞳紧盯声响来处。

不过片刻，一道染血的身影踉跄着冲破谷口茂密的藤蔓，直直栽进月瑶精心打理的花田里，“咔嚓”几声脆响，好几株正值花期的鸢尾被压得枝折花残，那抹耀眼的蓝紫色零落泥中。

月瑶“啊呀”一声轻呼，心疼地蹙起眉。

那人挣扎着想站起，却只是徒劳，只能勉强抬起一张沾满血污与尘灰的脸。剑眉星目，本是极俊朗的相貌，此刻却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眼底布满血丝与深切的疲惫，还有一丝濒死也不曾消散的倔傲与阴郁。他穿着一身料子上乘但已破损不堪的锦袍，看样式，绝非普通江湖客。

“救……我……”他嘶哑着挤出两个字，染血的手指向前伸出，恰好攥住了月瑶曳地的袍角，留下一个刺目的血手印。

追杀者的呼喝声已在谷外不远处。

月瑶垂眸，看看自己袍角的血印，又看看那一片狼藉的鸢尾花田，粉嫩的唇微微噘起。她蹲下身，伸出纤细食指，竟不是去探他脉搏或伤口，而是轻轻戳了戳男子沾染了泥污血迹的颊侧。

触感微凉，带着紧绷的力道。

“你弄坏我的鸢尾花了。”她语气里满是惋惜，软糯的声线里听不出害怕，也听不出急切，只有单纯的陈述，仿佛眼前这重伤濒死之人与折损的花草并无本质区别。

男子，正是从光明顶一路被追杀至此、身心俱创的宋青书，武当第三代首徒，此刻重伤力竭、心神激荡之下，听得这话，一口气没上来，眼前阵阵发黑。他拼死逃入这传闻中的诡秘山谷，竟只遇上个计较花草的痴傻女子？

然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强撑着一丝清明，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声音更低更急：“救我……必有……重谢……仇家将至……”

月瑶偏头想了想，谷外的喧哗确实越来越近。她倒不怕被人找到，这山谷路径被她用空间里移出的些许奇门花草布置过，寻常人根本进不到深处。只是……看着地上这人，气息微弱，伤势沉重，血再流一会儿，怕是真的要死了。

她不喜欢有人死在她的花田里，晦气。

“大毛，”她唤道，“叼他进去，轻些，别把血滴得到处都是。”

白虎低哼一声，颇为嫌弃地看了看浑身血污的宋青书，还是上前，精准地叼住他后襟，轻松将比自己体型小不了多少的男子提起，脚步轻捷地往谷内木屋方向而去，果然小心翼翼，没让血滴落更多。

月瑶又看了看被压坏的花，叹了口气，从空间里引出一小股灵泉水，细细浇在伤了的植株根部。那泉水渗入泥土，折断的花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止了萎靡，断口处隐隐萌出新绿。

做完这些，她才拍拍手，拎起裙摆，慢悠悠跟着大毛回屋。至于谷外那些叫嚣的追杀者？绕着那片被她刻意布置过的迷雾花丛转圈圈去吧。

木屋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药草与花香。大毛已将宋青书放在屋内唯一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竹榻上。月瑶打来清水，又从空间取了些年份浅、但对外伤有奇效的草药捣碎。

她解开宋青书早已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的衣物，露出下面狰狞的刀剑伤痕，最深的一处几乎见骨，在左胸下方。月瑶眨了眨眼，手上动作却稳当得很，清洗，敷药，包扎，行云流水。灵泉水调和过的药泥甫一接触伤口，那翻卷的皮肉便微微收缩，血流立止，宋青书紧蹙的眉峰也在昏沉中稍稍舒展。

处理完外伤，月瑶又捏开他的嘴，滴了几滴纯粹的灵泉进去。这泉水于内伤调养更有神效。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榻边小凳上，托着腮，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剑眉挺鼻，轮廓分明，昏迷中也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与执拗，不像个心性豁达之人。这便是……宋青书？名字倒是有点耳熟，似乎在哪听过一耳朵？算了，想不起。

她的目光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失了血色，有些干裂。月瑶起身，又从空间里摘了片清露叶片，沾了点水，轻轻润了润他的唇。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宋青书眼睫剧烈颤动几下，猛地睁开眼！

初醒的茫然迅速被警惕取代，他下意识想动，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随即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环境，身上伤口已被妥善处理，而榻边，正坐着那个说他弄坏花的古怪女子。

四目相对。

他看见一双极清澈的眼眸，像山间最纯净的泉，映着窗外透入的天光，好奇地、毫无畏惧地打量着他。她离得很近，身上传来似有若无的草木清香，宽大道袍遮不住的身形曲线因坐姿而愈发明显。宋青书喉头莫名一紧，随即压下那丝异样，哑声开口：“是姑娘救了在下？此处是……”

“我的山谷。”月瑶收回手，将那叶片随手放在一旁小几上，“你压坏了我的鸢尾，记得要赔。”

宋青书一哽，又是花？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试图维持风度：“在下宋青书，武当弟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损毁的花木，宋某定加倍赔偿。只是……不知追杀我的人……”

“他们在外面转圈呢，进不来。”月瑶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指了指谷口方向隐约可见的迷雾，“等他们累了，自然就走了。”

宋青书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心中惊疑不定。这山谷果然有古怪？这女子……看似懵懂不谙世事，却能在这险地安然居住，驯养猛虎，医术似乎也极精湛，更兼……他目光不由自主掠过她秾纤合度的背影，道袍下摆随着她动作微微摆动，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

他立刻收敛心神，暗骂自己孟浪，怎可对救命恩人生出如此轻浮念头。但劫后余生的松弛，伤处的清凉舒适，以及这山谷中迥异于外界的宁静祥和，都让他紧绷了多日的心神不自觉松懈下来。

“姑娘大恩，宋某没齿难忘。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月瑶。”她回身，窗外天光给她周身镀了层柔晕，“你饿不饿？我煮了粥。”

那粥米香扑鼻，竟似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清灵之气，宋青书只喝了一碗，便觉腹中温暖，连精神都好了许多。他靠在榻上，看着月瑶在屋外空地上，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边给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浇水，那只骇人白虎温顺地趴在她脚边打盹。

夕阳西下，给整个山谷镀上金红。追杀者的声音早已消失。

宋青书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那因为败于张无忌、因为太师父和父亲的失望、因为周芷若的若即若离而翻腾不休的嫉恨、不甘、怨愤，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带着探究的宁静，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对那道身影的专注凝视。

这女子，究竟是何人？

而月瑶，正对着最后一株被抢救回来的鸢尾小声嘀咕：“要快快长好呀，不然就让那个宋……宋青书，帮你浇水施肥，直到赔我一片新的花田为止。”

她并未看见，身后竹榻上，那重伤的武当首徒，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已渐渐染上了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晦暗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