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在山谷住下的第五日,已能勉强下地走动。
月瑶给的药出乎意料地有效,伤口愈合速度远非常理能衡。他内功根基仍在,虽真气未复,但行动已无大碍,只是胸口那道最深的口子,动作稍大仍会传来尖锐的抽痛,提醒他那日的凶险。
这日天刚蒙蒙亮,晨雾未散,露水凝重。宋青书依照前几日“约定”,提着一对明显是为他新制的、比寻常水桶小上一号的木桶,跟在月瑶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往山谷深处走去。
月瑶走在他前面几步远,脚步轻得像踏在云上。她还是那身旧道袍,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臂,在朦胧晨光里莹润晃眼。大毛今日没跟来,不知又去何处巡视它的“领地”了。
“泉眼在那边。”月瑶指了指前方被更浓雾气笼罩的一片石壁,“水很清,浇花最好。”
宋青书沉默地跟着。这几日,他大多在木屋附近活动,最远不过到花田边看看那些被他“欠下”的鸢尾恢复情况。这山谷比他想象中更深,也更……奇崛。林木葱郁得不合时令,花草繁茂得匪夷所思,许多品种他闻所未闻,空气中弥漫的灵气(他只能如此形容)也远比外界浓郁。更奇的是谷口那终年不散的迷雾与错落有致的奇花异草,竟真构成了一道天然迷阵,将他那些追兵牢牢挡在外面——他昨日特意去谷口附近小心探查过,外间早已无人声,想来是久寻无果,放弃了。
这月瑶姑娘,绝非普通山野女子。宋青书再次确认这一点。
绕过一片开满紫色碎花的灌木,眼前豁然开朗。一面陡峭湿润的石壁下,积聚着一汪不过丈许见方的水潭。潭水清澈至极,一眼能望到底部光滑的卵石和水草,水面氤氲着淡淡的白色雾气,那雾气触及皮肤,竟有微微的清凉浸润之感。
最奇的是水潭中央,靠近石壁根部,有一眼碗口大小的泉眼,正汩汩地向上涌着水花,水色似乎比周围潭水更清透几分,在晨光下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莹润光泽。
宋青书脚步一顿,瞳孔微缩。
他是武当嫡传,张三丰的徒孙,见识不算浅薄。这泉水……不对劲。并非毒瘴邪气的那种“不对”,而是一种……生机过于盎然、近乎灵异的“不对”。仅仅是站在潭边,呼吸着那水汽,他这几日始终滞涩的经脉,竟隐隐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感,胸口伤处的隐痛也似乎减轻了些许。
“就是这里。”月瑶走到潭边,蹲下身,很自然地掬起一捧水,凑到唇边喝了一口,白皙的颈子微微仰起,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几滴水珠顺着她指尖和下颌滑落,没入衣襟。
宋青书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迅速移开目光,心底却泛起一丝涟漪。她竟直接饮用这泉水?
“这水……可以直接喝?”他忍不住问,声音因刻意压制情绪而略显低沉。
“嗯。”月瑶回头看他,唇上还沾着水光,显得愈发饱满润泽,“很甜,你试试。”
宋青书犹豫了一下。江湖中人,对不明来历的水源食物保持警惕几乎是本能。但看着月瑶清澈坦然的眼神,再想到她若有害己之心,根本不必等到此刻,他便也放下木桶,学着样子,弯腰掬水。
泉水入手微凉,触感异常柔滑,仿佛不是普通的水。送入口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瞬间弥漫开来,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竟带来一阵舒泰的暖意,并非灼热,而是生机焕发般的温暖。连日来因伤重和心力交瘁带来的疲惫感,似乎都被这口水洗涤掉了几分。
更让他震惊的是,那暖意下行至丹田处,他那原本空空如也、沉寂如死水的气海,竟猛地一跳,一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内息,被引动了!
宋青书霍然抬头,看向那汩汩涌动的泉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灵泉!这绝对是传说中的天地灵泉!只存在于前辈高人口口相传、或古老典籍零星记载中的福地洞天才可能孕育的宝物!一滴便可活死人、肉白骨(虽有夸张),对习武之人更是固本培元、洗精伐髓的无上助力!
这等机缘,武林中人梦寐以求,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竟就这样……出现在这无名山谷,被一个看似懵懂的女子,用来……浇花?!
月瑶似乎没察觉他的震撼,已经自顾自开始用小木瓢,从潭边较浅处舀水,小心地注入他带来的木桶里。“小心点舀,别搅起底下的泥沙,花根娇气,不喜欢浑水。”她叮嘱道,语气认真得像在传授什么了不得的要诀。
宋青书看着她的侧影,万千思绪在脑中翻滚。这女子,知不知道自己守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她这浑然不在意的态度,究竟是纯然无知,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深不可测?
他想起她给自己用的药,那碗特别的粥,这山谷异于常理的生机,还有那只通人性的白虎……一切似乎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灵泉,很可能是这一切的核心。
“月瑶姑娘,”他压下心头惊涛,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这泉水……似乎非同一般。你就这样取用,不怕……引来觊觎?”
月瑶舀水的动作停了一下,转过脸,雾气在她长睫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觊觎?”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里透出真实的困惑,“谁会觊觎浇花的水?”
宋青书一噎。跟她说武林险恶、人心贪婪?看她眼神,怕是说了也白说。在她眼里,这泉水的价值,恐怕真的就只是“浇花最好”。
“而且,”月瑶补充道,指了指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和那些看似随意、实则暗合某种规律生长的奇花异草,“他们进不来。以前也有人不小心闯到附近,绕几圈就自己出去了。”她说得轻描淡写。
宋青书心中凛然。是了,这山谷本身,恐怕就是因这灵泉而生的天然福地,加上月瑶有意无意布置的迷阵,确实是一道极强的屏障。若非自己当日重伤濒死、气息微弱,恰好被大毛叼了进来,恐怕也未必能闯入这核心之地。
“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想过出去看看?”他换了个问题,目光落在她被雾气打湿了些许的鬓发上。
月瑶想了想,摇摇头:“外面?”她语气平淡,“外面吵,人多,事情也多。这里安静,花好看,大毛陪我,够了。”她提起装满水的木桶,试了试重量,然后很自然地将那对明显轻巧些的小桶塞到宋青书手里,“你的。每日十桶,从今天开始。先从泉边提到花田,我教你怎么浇。”
她拎起自己那对正常大小的木桶,步履轻盈地往回走,仿佛提的不是两桶水,而是两团棉花。
宋青书看着手里这对“特制”水桶,又看看她纤细却稳当的背影,胸口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腾起来。有对灵泉的震惊与渴望,有对她“暴殄天物”的不解,有对她这种纯粹简单的……羡慕?还有一丝极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
他提起水桶。桶不大,水也只装了七八分满,对他而言本应轻若无物。可此刻他内力未复,重伤初愈,提着走山路,还是感觉到了分量,胸口伤处传来熟悉的抽痛。
他咬咬牙,跟了上去。
从灵泉到主要的花田,路程不算近,且多是崎岖小径。月瑶走得不快,时不时停下来等等他,指点他避开某些带刺的藤蔓,或是告诉他哪块石头不稳。她的话不多,但语气平和,没有催促,也没有怜悯,就像在完成一件很日常的事情。
宋青书沉默地跟着,额角渐渐渗出汗水。受伤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虚弱,一种脱离“武当高徒”光环后,属于肉体凡胎的真实无力感。这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当着……她的面。
但他没吭声,只是更紧地握住桶柄,指节微微发白。
终于到了花田边。月瑶放下水桶,拿起一个长柄木勺,示范如何沿着植株根部,缓慢、均匀地浇灌,既要浇透,又不能冲刷伤根。“就像这样,”她动作轻柔细致,侧脸在晨光中格外柔和,“它们也是有感觉的,你对它们好,它们就开得好。”
宋青书学着她的样子,舀起一勺水,小心翼翼地浇在一株半复的鸢尾根部。泉水渗入泥土,那原本还有些萎靡的花叶,似乎真的精神了一瞬。
“很好。”月瑶点点头,语气里带了一丝嘉许,“这边浇完,再去提。”
于是,这一上午,宋青书就在提水、浇花、再提水的重复中度过。汗水浸湿了内衫,伤口疼痛持续不断,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每一趟往返,都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一个需要靠“干活抵债”来换取生存和疗伤机会的、暂时脱离江湖的普通人。
奇怪的是,在这单调的体力劳作中,在一次次饮用那甘冽泉水补充消耗时,他纷乱焦躁的心绪,竟慢慢沉淀下来。没有阴谋算计,没有胜负比较,没有爱恨纠葛,只有眼前的花,手中的桶,脚下的路,和前方那个始终宁静的身影。
午间休息时,他坐在花田边的青石上,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又看看不远处正低头嗅着一朵花香的月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不问我为何被追杀?不问我从何处来?不担心我是什么恶人?”
月瑶抬起头,看向他。阳光落在她眼中,清澈见底。“你想说吗?”她反问。
宋青书哑然。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月瑶重新低下头,指尖轻抚花瓣,“你在这里,养伤,浇花,赔我的鸢尾。等你伤好了,想走,就走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只要记得把花照顾好就行。”
她的世界,简单得近乎残酷,又纯粹得让人心头发涩。
宋青书望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膛里那股一直紧绷着、时刻准备应对外界风雨的劲儿,似乎随着这口气,暂时松懈了下来。
也罢。
既然机缘巧合来了这里,得了这灵泉滋养,欠了这花债人情,那便……暂且如此吧。
至少在这里,他只是宋青书,一个需要养伤和劳作的伤者,而不是武当宋少侠,不是那个败给张无忌、爱而不得、满心愤懑的失败者。
他闭上眼,感受着阳光的暖意,鼻尖是泥土与花叶的清新气息,还有一丝……来自不远处她身上的,若有若无的草木甜香。
灵泉之秘,惊天动地。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守着这个秘密和这个秘密主人的这片山谷,这片需要他每日提水浇灌的花田,或许……也不错。
只是这念头刚起,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便有一个声音冷冷提醒:宋青书,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你为何至此。这安宁,不过是镜花水月,你终究不属于这里。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熟悉的阴郁与挣扎。
“怎么了?”月瑶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微微歪头看他,“伤口又疼了?”
宋青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纯粹关心的面容,那眼底的阴霾微微散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没事。”他说,“只是……该去提第十桶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