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像藤蔓，一旦生根，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缠绕住每一寸清醒的神经。韩昱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这个远在苏州、未满十七岁的小姑娘，萌发的已不仅仅是长辈对晚辈的怜惜，或者调酒师对好奇学徒的耐心。那是一种更私密、更滚烫、也让他更恐慌的情感——心动。
理智与情感在他脑中展开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一边是“她才十六岁”、“年龄差九岁”、“你在想什么禽兽事情”、“法律与道德的边界”的冰冷警告；另一边，则是她发来的每一个俏皮表情，每一声依赖的“大叔”，照片上那精灵般灵动清澈的笑容，以及每晚陪伴带来的、久违的温暖慰藉。两种力量势均力敌，将他反复撕扯，不得安宁。
这种内心剧烈的、无法对外人言的拉锯战，直接体现在了他最引以为傲的领域——调酒。那双曾经稳定如磐石、被誉为“黄金之手”的手，开始出现不该有的失误。
“韩老板，今天的‘暮色天使’，是不是……甜了点？” 一位熟客小心翼翼地问，看着杯中那杯本该以金酒为基底、突出草本清新与微酸平衡的招牌酒，此刻却泛着过于明显的糖浆光泽。
韩昱一怔，接过尝了一口，眉心立刻拧紧。该死，柑橘利口酒的比例绝对放多了。
“抱歉，这杯算我的，马上给您重做。” 他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懊恼。
类似的情况接二连三。有时是琴酒分量偏差，导致“马天尼”过于凌厉；有时是鲜榨果汁的比例失调，让“椰林飘香”失去了清爽，变得甜腻。甚至有一次，他差点把苦精当成另一种香料糖浆加进去。
老顾客们面面相觑，私下里窃窃私语。但看着韩昱那张即使带着疲惫和心不在焉也依旧英俊得过分的脸，再瞥一眼吧台后面陈列柜里那四个闪闪发光的冠军奖杯（现在已经是“暮色”的镇店之宝兼最佳广告），抱怨的话又咽了回去。毕竟，谁能对着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和那些硬核荣誉长期生气呢？最多只觉得今天的酒，似乎带了点……韩老板独有的、心事重重的味道。
这天晚上，陈子卓照例晃悠进来，刚在自己的老位置坐下，还没点单，旁边一位相熟的、也是酒吧小股东之一的客人就凑过来，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陈老板，你来得正好。这韩老板……最近貌似是有心事啊？这酒调的，跟过山车似的，时甜时苦时冲。咱们这招牌，可不能这么砸。”
陈子卓眉毛一挑，看向吧台后。韩昱正背对着他们，动作看似流畅地摇着雪克壶，但陈子卓太了解他了，那背影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僵硬和烦躁。
“啧，知道了，我去探探。” 陈子卓拍拍那人的肩膀，打发走他，自己则慢悠悠地蹭到吧台边。
一直等到打烊，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门铃叮咚声归于寂静。陈子卓才一把扯住准备去后厨清点存货的韩昱，把他按在高脚凳上，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说说吧，韩大师。你这‘黄金左手’（韩昱惯用左手摇壶）是最近缺金了还是怎么着？酒都能调瓢？”
韩昱揉了揉眉心，没说话，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挣扎。
陈子卓看他这德行，结合之前偷瞄到的聊天记录，心里门儿清。他先是憋着笑，然后实在忍不住，肩膀耸动，最后干脆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
“哈哈哈哈！姓韩的！你他妈……你他妈这时候跟我装起正人君子、道德模范了？” 陈子卓笑出了眼泪，指着韩昱的鼻子，“当初是谁离经叛道，放着家里安排的康庄大道不走，非要学什么调酒，跟全家闹翻，一个人跑到国外去学徒工做起？那时候你追求个性、追求理想的那股子疯劲儿呢？啊？”
韩昱嘴唇动了动，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你现在是功成名就了，酒吧开得风生水起，人模狗样了，开始注意起‘小节’了？” 陈子卓收敛了夸张的笑容，但眼神里的戏谑和通透丝毫不减，“兄弟，咱都开酒吧了，这行当在有些人眼里本就‘不正经’，你跟我这儿扯什么年龄差、道德线？虚不虚？”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不吝的市侩和现实的尖锐：“16岁怎么了？我查过了，根据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相关界定，15岁以上就算青年，很多国家16岁都有一定自主权了。退一万步讲，她今年16，你追到手，正儿八经谈两年恋爱，处处看，正好18岁，也成年了。到时候感情到位，婚一求，再稳定一两年，二十出头领证，水到渠成！你纠结个屁的现在！”
看着韩昱依旧拧紧的眉头和晦暗的眼神，陈子卓知道这兄弟是钻进牛角尖里了，光讲道理不行，得来点更“实在”的。
他敲了敲光滑的吧台台面，语气加重：“再说了，韩昱，你抬头看看你自己！你不是街头那些兜里没几个钢镚儿、只会撩闲的小黄毛！伙计，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江汉路！寸土寸金，走两步就是长江夜景！能在这种地段撑起这么大一家清吧，还能让它持续盈利、口碑不倒的，是一般人吗？啊？”
他越说越起劲，几乎有点恨铁不成钢：“你要不要自己去查查你每年的个人所得税交了多少？你他妈一年光是个人所得税都快交出一套小公寓的首付了！你开的是川崎H2R！不是共享单车！就你这条件，你这身家，你这张脸，还有你追不到的姑娘？你他妈别把我急死！”
陈子卓端起韩昱之前给自己倒的一杯水，当成酒一样仰头灌下，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最后盯着韩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告诉你，韩昱。你小子要是再这么患得患失，前怕狼后怕虎，你都对不起你车库里的那台猛兽，对不起你吧台后面那四个奖杯，更对不起你自个儿这么多年拼出来的一切！喜欢就去争取，用你的方式，尊重她，保护她，等她长大，给她最好的。这才是你韩昱该干的事！别娘们唧唧的，看得老子火大！”
一番连珠炮似的轰击，夹杂着粗话、现实对比、甚至有点歪理邪说的鼓励，像一阵猛烈的风，吹得韩昱心头的迷雾剧烈翻腾。那些沉重的道德枷锁，似乎被陈子卓用“实力”、“资本”、“成年人的担当”和“未来可期”的逻辑，撬开了一丝缝隙。
车库里的川崎H2R……那台象征着速度、力量与不羁的机器。奖杯……代表着他巅峰的专业实力和行业地位。江汉路的酒吧，每年七位数的税款……
陈子卓的话糙理不糙。他韩昱，早已不是那个一无所有、只能凭一腔热血去撞南墙的少年了。他有能力，也有责任，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铺就一条更稳妥、更负责任的路径。
他依旧沉默着，但眼底那剧烈的挣扎，似乎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清晰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年龄是鸿沟吗？也许是。但他或许可以，试着去搭建一座桥。一座用耐心、尊重、实力和未来承诺搭建的桥。
看着韩昱眼神的变化，陈子卓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满意地拍拍韩昱的肩膀：“这就对了！这才像我认识的韩昱。行了，你自己好好琢磨。我走了，明天还要帮你应付那些觉得酒变味的客人呢！记住，1%！”
陈子卓晃着车钥匙吹着口哨离开了。酒吧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韩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吧台前。他缓缓抬头，望向窗外江对岸的璀璨灯火，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兔子头像。
良久，他深深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像……有什么一直紧绷着、束缚着的东西，在陈子卓那通混不吝的“开导”下，悄然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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