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屿觉得,自己最近被两双眼睛盯上了。
一双是汐叶星的。
每次在食堂、走廊、操场偶遇,那个平时温温柔柔的女生就会用某种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气的眼神看他,好像在说:“你要是敢伤害小潇,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温柔的残忍’。”
另一双更可怕——是叶惊羽的。
作为校花兼叶辰的堂妹,叶惊羽在漱云中学的人脉和影响力远超常人想象。
她不用说话,只需在陈屿经过时轻轻挑一下眉,嘴角挂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就足以让陈屿后背发凉,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全校女生孤立。
这种“眼神威胁”持续了整整两周。
两周里,姜栖潇依然每天给他发消息,从“早安”到“晚安”,从“今天食堂的糖醋排骨很好吃”到“数学作业第三题你会吗”。她从不提那天表白的事,好像那只是随口说出的玩笑。但陈屿知道不是——每次在走廊相遇,姜栖潇都会迅速低下头,耳尖通红,脚步匆匆地走过。
她越是这样,陈屿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想起那天在医务室,姜栖潇红着脸说“我喜欢你”的样子;想起她扶着自己穿过大半个操场,明明很吃力却咬牙坚持的样子;想起这些天她小心翼翼又无比真诚的关心。
然后他问自己:陈屿,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是因为不够喜欢吗?可是每次看到她的消息,他会不自觉地笑;在食堂遇到,他会下意识寻找她的身影;听说她感冒了,他会偷偷把药放在她桌上。
是因为怕麻烦吗?谈恋爱确实会占用时间,会影响学习,会被老师家长念叨。
但青春不就是这样吗?有悸动,有冲动,有不顾一切的勇气。
还是因为...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她那份纯粹的喜欢?
这个问题,在一个周四的傍晚有了答案。
那天放学后,陈屿照例去篮球场练球。
秋天天黑得早,六点不到,天空已经染上了暮色。他投完最后一球,弯腰捡球时,看见观众席上坐着一个人。
是姜栖潇。
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地面上。
陈屿心里一紧,抱着球走过去。
“姜栖潇?”
她猛地抬头,脸上果然有泪痕。看见是他,她慌乱地擦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啊,你练完球了?我...我就是路过...”
“路过会坐在这儿哭?”陈屿在她旁边坐下,篮球放在脚边。
姜栖潇不说话了,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过了很久,她才小声说:“今天...今天是我爸妈离婚一周年的日子。”
陈屿愣住了。
“他们去年这个时候办的离婚手续。”姜栖潇继续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其实早就没感情了,为了我一直撑到我中考结束。我一直以为我能接受,但今天放学回家,看到空荡荡的房子,忽然就...很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对不起,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待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
陈屿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光线下闪闪发亮。这个平时总是笑着的、大大咧咧的女孩,原来心里藏着这样的伤口。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嘴笨,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他只是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篮球包里放纸巾——递给她。
“谢谢。”姜栖潇接过,擦掉眼泪,努力笑了笑,“其实我没事了。哭出来就好多了。”
“那个...”陈屿挠挠头,“你吃饭了吗?”
姜栖潇摇头。
“我也没吃。”陈屿站起来,朝她伸出手,“走吧,我请你吃饭。学校后门新开了家面馆,听说很好吃。”
姜栖潇看着他伸出的手,愣了几秒,然后慢慢把手放上去。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手心有打篮球留下的薄茧。姜栖潇的手很小,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陈屿握紧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这个动作很自然,自然到两人都愣了一下,但谁也没有松开。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出篮球场,穿过暮色渐浓的校园。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交叠的影子。
在面馆里,陈屿点了一大一小两碗牛肉面。等面的时候,两人相对而坐,有些沉默。
“那个...”陈屿先开口,“你爸妈的事...我很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姜栖潇摇摇头,“其实他们分开后,反而都过得更好。我妈开了家花店,每天都很开心;我爸调去了喜欢的城市,做喜欢的工作。只是我...还需要时间适应。”
她顿了顿,看着陈屿:“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很像我想象中的‘家’的样子——热闹的,有烟火气的,有人大声说话、大声笑的。不像我家,安静得像图书馆。”
陈屿的心脏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
面来了,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他们埋头吃面,偶尔抬头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
气氛有点尴尬,但更多的是某种微妙的暖意。
吃完面,陈屿送姜栖潇回宿舍。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弯月挂在树梢,星星稀疏地亮着。
“今天...谢谢你。”姜栖潇站在路灯下,仰头看他,“面很好吃。”
“嗯。”陈屿点头,手插在口袋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
两人又沉默了。秋天的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姜栖潇抱了抱胳膊。
“你快上去吧,别着凉了。”陈屿说。
“好。”姜栖潇转身要走,又停住,“陈屿。”
“嗯?”
“我那天说的话...”她深吸一口气,“你不用有压力。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你不用觉得必须回应。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又蓄满了泪水,但她努力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陈屿看着她,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很柔软。
他想起这两周汐叶星和叶惊羽的眼神威胁;想起白弈那句“别伤害她”;想起姜栖潇每天不厌其烦的问候;想起今天她坐在篮球场边哭泣的样子。
然后他听见自己说:“姜栖潇。”
“嗯?”
“我们...试试吧。”
时间仿佛静止了。
姜栖潇瞪大了眼睛,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瞳孔里倒映的光点,像碎了的星星。
“你...你说什么?”
“我说,”陈屿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们可以试试。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也不是因为别人的威胁,而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好。我想了解你更多。”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但我得说实话,我不太会谈恋爱,可能会做很多蠢事,可能会惹你生气,可能...”
他的话被一个拥抱打断了。
姜栖潇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的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没关系,我也不会。我们可以一起学。”
陈屿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
她的身体很瘦小,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秋天夜晚的清冷气息。
“那...说好了?”他小声问。
“嗯!”姜栖潇用力点头,抬起头看他,眼泪终于掉下来,但脸上是灿烂的笑容,“说好了!”
陈屿也笑了。他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别哭了,再哭明天眼睛要肿了。”
“我高兴嘛。”姜栖潇抽了抽鼻子,“那...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好像是。”陈屿点头,“那你是...我女朋友?”
“嗯!”姜栖潇又扑进他怀里。
他们在路灯下抱了很久。直到宿管阿姨在门口喊:“关门了!外面的同学快进来!”
姜栖潇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我得上去了。”
“去吧。”陈屿说,“明天见。”
“明天见!”姜栖潇朝他挥手,蹦蹦跳跳地跑进宿舍楼,在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才消失在门后。
陈屿站在原地,看着宿舍楼亮起的窗户,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做梦。
他,陈屿,有女朋友了。
女朋友是姜栖潇,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会偷偷喜欢他很久的,今天在篮球场边哭鼻子的女孩。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残留着她拥抱的温度。然后他笑了,转身朝男生宿舍走去,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从那天起,陈屿变了。
不是说性格大变,而是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比如,他会记得给姜栖潇带早餐,虽然有时候会买错她不吃的东西;比如,他打球时会下意识看向观众席,寻找她的身影;比如,他会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不再穿皱巴巴的T恤去上课。
最明显的变化是,他成了“催婚族”——不对,是“催恋族”。
“叶哥啊...”
周五中午的食堂,陈屿端着餐盘在叶辰对面坐下,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叶辰正在看物理竞赛题,头也不抬:“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当然是...”陈屿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你和汐叶星的事啊。你看我和小潇都成了,你们俩还磨蹭什么呢?”
叶辰翻页的手顿了一下:“我们的事,不用你操心。”
“怎么能不操心呢?”陈屿一脸“我是为你好”的表情,“你们俩多配啊,一个学霸一个才女,一个理科大神一个文科天才,一个会弹琴一个会唱歌...这不天生一对吗?”
“陈屿。”叶辰放下笔,抬眼看他,“你是不是太闲了?下周一数学测验,你复习好了?”
“...…”陈屿被噎了一下,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说出来啊。你看我,虽然一开始犹豫,但说了之后多好,每天都能和小潇一起吃饭、一起学习...”
“那是你。”叶辰打断他,“我和汐叶星...情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陈屿不解,“你们俩互相喜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全班...不,全年级都看出来了。”
叶辰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练习册上的公式,那些平时清晰明了的符号,此刻却像一团乱麻。
他喜欢汐叶星吗?
当然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第一次在音乐教室听到她弹琴,可能是看她认真解数学题时皱起的小眉头,可能是下雨天她躲在伞下抬头看他的样子。
但他不敢说。
不是因为胆小,而是因为...他看到了白弈眼中的担忧。
那天在医务室外,白弈对他说:“叶辰,我妹妹...她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内心很脆弱。如果你不能确定给她幸福,就不要轻易开始。”
白弈说这话时,眼神很认真。那是作为哥哥,对妹妹最本能的保护。
叶辰懂。
所以他告诉自己,再等等。等到自己足够成熟,足够有担当,足够让白弈放心地把妹妹交给他。
可是这个“等”要等多久?他不知道。
“叶哥?”陈屿见他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什么。”叶辰回过神,“吃你的饭吧。”
“可是...”
“再可是我就告诉姜栖潇,你上周数学测验只考了六十二分。”叶辰淡淡地说。
陈屿立刻闭嘴,埋头吃饭。
叶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羡慕陈屿的坦率,羡慕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喜欢、去表达。
而自己呢?被太多东西束缚着——兄弟的信任,对未来的不确定,还有内心深处那份害怕失去的恐惧。
他想起汐叶星发烧那天,她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喊“哥”的样子;想起她退烧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谢谢”的样子;想起这些天她每次见到他时,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在等他说什么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欠她一个答案。
而此刻的汐叶星,正在经历一场内心的风暴。
从姜栖潇和陈屿正式在一起的那天起,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复杂。
一方面为好朋友高兴——姜栖潇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眼里的光是真实的,每天哼着歌来上课的样子也是真实的。陈屿对她很好,虽然有时候笨手笨脚,但真心实意。
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想:那我和叶辰呢?
他们依然每周二四补课练琴,依然每天在食堂一起吃饭,依然会在走廊相遇时点头微笑。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但好像又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叶辰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克制,像是犹豫,像是...疏远。
对,疏远。
虽然他还是会帮她补数学,还是会在她练合唱时来听,还是会记得她不吃香菜。
但那种感觉不一样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拍她的头,不再在她说话时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不再在分别时说“明天见”时笑得那么温暖。
他开始保持距离。
这个发现让汐叶星很难过。她反复回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是不是让他讨厌了。
但想不出答案。
“星星,你这几天怎么了?”姜栖潇注意到她的异常,“总是心不在焉的。”
周四下午,合唱团排练结束后,两人走在回教室的路上。
秋天的阳光很好,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没什么。”汐叶星摇头,“就是...有点累。”
“因为叶辰?”姜栖潇一针见血。
汐叶星不说话了。
姜栖潇叹了口气,挽住她的胳膊:“陈屿说,叶辰最近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心事。但问他也不说。”
“他能有什么心事。”汐叶星小声说,“可能就是...觉得我太麻烦了吧。数学怎么教都不会,钢琴也只会一点基础...”
“别胡说。”姜栖潇打断她,“叶辰要是觉得你麻烦,早就不会每周花时间教你了。他那么忙,竞赛、学生会、还有自己的学习...”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觉得,他是在顾虑什么。”
“顾虑什么?”
“白弈。”姜栖潇说,“你哥不是一直很护着你吗?叶辰是他最好的兄弟,如果跟你在一起,万一以后分手了,他们俩的兄弟情谊怎么办?”
汐叶星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角度。
“而且,”姜栖潇继续说,“叶辰那个人,看起来开朗,其实想得很多。他可能觉得现在谈恋爱会影响学习,或者...他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
“准备好承担一份感情的责任啊。”姜栖潇说,“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一回事。在一起意味着要对对方负责,要考虑未来,要面对可能的分手和伤害。不是每个人都像陈屿那么心大,说在一起就在一起。”
汐叶星沉默了。她想起叶辰在医务室说的话,想起他看自己的眼神,想起这些天他若有若无的疏远。
也许姜栖潇说的是对的。
也许叶辰不是不喜欢她,只是...还没准备好。
但理解不代表不难受。每次看到叶辰礼貌而克制的笑容,每次感觉到他刻意保持的距离,她的心都会疼一下。
就像潮汐,一次次涌上来,又一次次退去,留下湿漉漉的沙滩,和满心的怅惘。
“那我要怎么办?”她问姜栖潇,声音里带着无助。
“等。”姜栖潇说,“或者...主动问清楚。”
“我不敢。”
“那就等。”姜栖潇拍拍她的手,“时间会给出答案的。”
她们走到教室门口,正要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是叶辰和白弈。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叶辰的声音,很少见他这么激动。
“我只是提醒你,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白弈的声音很冷。
“后悔?我做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短暂的沉默。然后叶辰说:“白弈,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把她当妹妹,仅此而已。”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汐叶星的心脏。
她站在门外,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姜栖潇想拉她走,但她动不了,像被钉在原地。
教室里,白弈的声音再次响起:“当妹妹?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句话?”
叶辰没回答。
接着是椅子拖动的声音,脚步声,门被猛地拉开。
叶辰走出来,正好撞见门口的汐叶星。
四目相对。
叶辰的表情从惊愕到慌乱,再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汐叶星已经转过身,跑开了。
“星星!”姜栖潇追上去。
叶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想追,但脚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白弈从教室里走出来,脸色也很难看:“你满意了?”
叶辰转过头看他,眼睛红了:“你满意了?非要逼我说出那种话?”
“我说的是事实。”白弈移开视线,“如果你不能给她明确的未来,就不要给她希望。”
“所以我就该否定一切?”叶辰的声音在颤抖,“白弈,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她?”
白弈沉默了。
走廊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上课铃声,尖锐而刺耳。
叶辰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把脸埋进手心,肩膀微微颤抖。
他想起刚才汐叶星看他的眼神——那种受伤的、难以置信的、心碎的眼神。
他伤害了她。
用一句违心的话,伤害了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该死的犹豫,该死的顾虑,该死的“还没准备好”。
现在他准备好了吗?
不,他还是没准备好。
但他知道,有些话如果再不说,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潮水退去时,会带走沙滩上的一切痕迹。
而有些感情,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
窗外,秋日的阳光依然明媚。梧桐树叶在风中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但教室里外的三个人,心里都下起了雨。
一场无声的,冰冷的,不知何时会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