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将散未散,空气里凝着秋凉。上官浅与宫尚角并肩站在那扇熟悉的篱笆院门外,一时竟有些恍惚。药香依旧从里面丝丝缕缕地透出来,是她这两年最熟悉、也最让她心安的苦涩清气。
孤山景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垂首分拣着新采的草药,神情专注,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上官浅身上,随即滑向她身侧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他手中的动作顿了一瞬,然后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松开了指间捻着的一株车前草,脸上慢慢浮起一个平静如水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意外,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只是了然,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疏淡。
“要走了?”他放下草药,在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像往常一样平和,听不出波澜。
上官浅点了点头,舌尖仿佛压着千钧重量。两年来的收留、救治,生产时那只稳定可靠的手,玉儿第一声啼哭时他隔着布幔传来的、带着疲惫的恭喜,还有这院子里日复一日的药香与炊烟……那些沉甸甸的暖意和恩情堵在喉头,让她一时失语。
“景……”她终于挤出声音,却被他轻轻抬手止住。
孤山景的目光转向宫尚角,眼神清亮而笃定:“宫二先生。”
宫尚角眸色微沉,周身气息不易察觉地凝了一瞬。他显然未料到,在这远离江湖纷争的僻静小镇,一个看似温润的医者,竟能一口道破他的身份。
“不必讶异。”孤山景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语气依旧平稳,如同叙述脉案,“我为上官姑娘拔除‘半月之蝇’时,便知她身份特殊,过往非常。也料到,既有非常之过往,必有非常之人会寻来。”他的话语里没有试探,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陈述。他转身从屋内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青布包裹,递给宫尚角:“她体内剧毒虽解,但早年根基受损,气血终究亏虚。这是按她体质调制的固本药方,以及配好的一些温养药材,烦请宫二先生费心,叮嘱她按时服用。”
交代完,他才重新看向上官浅,眼神清澈依旧,如同他们初见时,他隔着溪涧望过来那一眼。“玉儿回宫门,是正途。我这里,”他环顾这收拾得井井有条却难免简陋的小院,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终究只是暂栖之地。你当初需要的是活命,是平安生下玉儿。如今你需要的,是回去。这很好。”
他的透彻与坦荡,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上官浅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这两年……多谢你。”她的话音里带上了自己未曾察觉的微颤。
“不必言谢。”孤山景的声音依然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医者特有的、职业性的疏离,“救死扶伤,是孤山派门人的本分。至于收留,”他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雾霭笼罩的山峦,“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缘尽于此,各自安好,便是圆满。”
他将两年的相依为命,轻描淡写地归为“本分”与“选择”,仿佛那些深夜递来的温水,对孩子笨拙却温柔的呵护,对她所有过往绝口不提的尊重,都只是理所应当。可上官浅知道不是。那沉默的守护,这方寸之间给予的、近乎奢侈的平静,远比任何轰轰烈烈的恩情更重。
宫尚角上前一步,拱手,姿态是少有的郑重:“孤山公子高义,宫尚角谨记。日后若有所需,宫门上下,必不容辞。”
孤山景微微欠身还礼,姿态依旧疏淡:“宫门贵地,事务繁多,二位不必挂心。此处清静,于我研习医术倒是正好。”他侧过身,目光落向那条蜿蜒出镇、通往广阔天地的小路,做出了送别的姿态,“山高水长,二位保重。”
上官浅最后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篱笆,晾晒草药的木架,窗下他常坐的那把旧竹椅,以及晨光中身着素衣、身影清瘦却挺直如竹的男子。万千心绪,最终只化为一句轻而重的:“你也是,保重。”
她转过身,没有回头。有些路,选择了,便只能向前。有些告别,不必回头,回头便是牵绊。
身后,小院静静立在渐散的雾中,药香袅袅,如同一幅正在淡去的水墨画。前方,宫尚角温热的手掌稳稳牵住了她微凉的手指,通往宫门的路,在越来越明亮的秋日阳光下,清晰而漫长地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