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尚角那个近乎掠夺又最终归于珍视的吻,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上官浅心中激起千层浪,久久无法平息。接下来的几日,角宫的气氛陷入一种更微妙的僵持。
他不再刻意保持那种冰冷的距离,目光常常追随着她,在她与上官玉相处时,会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偶尔上前,尝试与儿子说话,哪怕得到的回应依旧简短疏离。
他开始将更多的时间留给角宫,不是以宫主的身份巡查,而是像一个笨拙的学徒,重新学习如何与家人相处。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目光不再总是带着审视。他会在一旁看着上官玉摆弄自己送的小弓,在孩子怎么也拉不开弓弦时,不是出言指点,而是沉默地走过去,半蹲下身,大手覆上他的小手,带着他感受力量的传递。一次,两次……上官玉从最初的僵硬,到慢慢放松,甚至在成功射出第一箭后,下意识地仰头看了他一眼。宫尚角没有笑,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孩子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亮光。
他也开始留意上官浅的细微之处。她喝茶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杯沿摩挲,心情尚可时绣花的针脚会格外细密流畅,夜里偶尔会被噩梦惊醒,醒来后总是第一时间看向身侧熟睡的儿子。她像个绷紧的弦,即便在最放松的时刻,也留着一分警醒。
这些观察,让宫尚角心中的悔意如野草蔓生。她过得如此不安,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给的从来不是家,而是一个更华丽的囚笼,他甚至吝于给予让她安心做囚徒的承诺。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上官玉在廊下玩耍,不慎碰倒了宫尚角常坐的椅子,椅子上搁着的一枚羊脂玉佩摔落在地,“咔”一声轻响,边缘磕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那玉佩成色极佳,是宫尚角生母的遗物,他平日并不常戴,却会不时拿出来摩挲。上官玉吓呆了,小脸煞白,看着地上摔裂的玉佩,又看看闻声走来的父亲,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下意识地后退,小小的身体瑟瑟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不是对责骂的恐惧,而是那种更深层的、仿佛做错了天大的事、随时会被抛弃的恐惧。
宫尚角脚步顿住。他看向玉佩,裂痕清晰。心疼吗?自然是有的。但更刺痛他的是儿子的反应。这种反应,不是一个孩子不小心打坏父亲心爱之物时该有的、混合着害怕和愧疚的紧张,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习以为常的恐惧。他在怕什么?怕被惩罚?还是怕……因为这个“错误”,而失去此刻勉强拥有的、脆弱的平静?
电光石火间,宫尚角忽然全明白了。
上官玉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是从哪里学来的?只能是从他母亲那里。而上官浅的这种恐惧,又是谁种下的?是他。是他当年那些冰冷的审视、不确定的态度、以及未曾给予的绝对接纳,让她始终活在“可能被随时问罪”的阴影里,并将这种阴影传递给了孩子。在孩子的认知里,或许“犯错”(哪怕是无心之失)就等于“失去价值”,就等于“可能被厌弃”。
他当年,不正是用评估价值的方式对待上官浅的吗?她是否忠诚,是否有用,是否“麻烦”……他从未让她确信,无论她怎样,她都是被接纳的。
宫尚角弯腰,捡起那枚裂了的玉佩,指腹缓缓抚过那道细痕。然后,他在上官玉惊恐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孩子含泪的眼睛。
“吓到了?”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努力放柔的僵硬。
上官玉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宫尚角伸出手,没有去擦他的眼泪,而是摊开掌心,露出那枚裂玉:“看,只是一道裂痕。玉还在。”
上官玉愣愣地看着玉佩,又看看父亲,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发怒。
“东西坏了,可以修,可以补,或者……就让它带着裂痕,也是另一种模样。”宫尚角慢慢说着,目光却像是透过玉佩,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但人不是东西。尤其是家人。家人之间,没有‘坏了’就扔掉的说法。”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儿子单薄的肩膀,力道很轻:“你是我儿子,无论你打碎什么,做错什么,这一点都不会变。这角宫,永远有你的位置,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上官玉呆呆地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但眼中的恐惧却一点点被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委屈和释然所取代。他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是压抑的抽泣,而是孩子受了委屈后终于得到安抚的放声大哭,小小的身体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宫尚角的脖子。
宫尚角身体一僵,随即,缓缓地、有些生涩地,回抱住了这个颤抖的小身体。温热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脖颈,却奇异地熨烫了他冰冷了许久的心房。
那一刻,他彻底懂了。
他懂了她当年的绝望——在她心中,自己或许就是那枚随时可能因为“有瑕”(孤山遗孤的包袱、无锋的过去)而被舍弃的玉。她没有等到他的“不会扔掉”的回应,所以干脆把自己“扔”出了他的世界,以为这样就能保全他,也保全孩子一个不那么难堪的未来。
他抱着哭泣的儿子,目光望向内室的方向。上官浅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早已泪痕交错。她听到了他的话。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
宫尚角抱着上官玉起身,走向她。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像是誓言,也像是终于找到的答案:
“阿浅,从前是我眼盲心瞎,用衡量外物的尺子来量你,用评估风险的心来待你。我让你觉得,你和玉儿,可能都是随时会被舍弃的‘瑕疵品’。”
他顿了顿,将怀中哭得打嗝的儿子往上托了托,让孩子的脸颊贴着自己的,目光却牢牢锁住她:
“玉碎了,可惜。但玉终究是玉。”
他顿了顿,继续道:
“你们不一样。”
上官浅指尖微颤,抬眼看他。
“你们在,我才在。”他的话语简洁,却像一块沉石投入她心湖,“五年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这话太过直白,也太过沉重。上官浅眼眶骤然一红,却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
宫尚角空着的那只手伸向她,将她拉近,形成一个将她和孩子都环在臂弯里的姿势。这是一个有些别扭却无比坚定的拥抱。
“裂了的地方,我们慢慢补。错过了的时光,我们用以后加倍填。”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决心,“从今往后,角宫的门,只为你们敞开。”
上官浅再也支撑不住,将脸埋进他肩头,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袍。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痛哭,而是卸下千斤重担后,混杂着无尽委屈、后怕,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强升起的、名为“希望”的暖流。
怀里的上官玉哭声渐歇,好奇地看着相拥的父母,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安宁的气氛,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父亲的衣襟。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紧紧相拥的一家三口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那枚带着裂痕的羊脂玉佩,静静躺在不远处的桌上,裂缝在光线下显得清晰,却也不再狰狞,仿佛成了一段过往的注脚,见证着破碎如何走向弥合,冰冷如何被温情取代。
心墙未完全倒塌,但最坚硬的那块基石,已然松动。理解与接纳,如同细微却坚韧的藤蔓,开始沿着裂缝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