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的新年，雪落得格外安静。
角宫的回廊下早早悬起了灯，暖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拓出一圈圈柔和的光斑。其中混着两盏兔子灯，是上官玉前几日跟着宫远徵从集市上踮脚挑回来的，耳朵用金粉描了边，在风里轻轻打着转。
上官浅正在小厨房里和面。妃色的家常袄子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皓腕，指尖沾着细白的米粉。她做的不是宫门惯常的八宝年糕，而是孤山一带守岁时吃的桂花米酿——糯米要提前浸足三个时辰，蒸熟后拌上酒曲和干桂花，封在陶瓮里等着慢慢发酵出甜香。
宫尚角从外面进来时，披风肩头积了层薄雪。他没有立刻去书房，在廊下站了片刻。
灶上的陶瓮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水雾氤氲了她的眉眼。上官玉像只小猫似的扒在桌沿，眼巴巴望着刚出笼的梅花糕，趁母亲转身去取蜜渍桂花时，飞快地伸出小指头戳了一块，烫得直抽气。
“贪嘴。”宫尚角的声音忽然响起。
孩子吓得一抖，梅花糕骨碌碌滚到地上。他怯生生抬头，却见父亲脸上并无怒色，只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递过来——是西街老字号刚出炉的核桃酥，还温着。
上官浅转过身，在围裳上擦了擦手：“外头雪大了，前厅备了姜茶。”
“无妨。”宫尚角解下披风，竟挽起袖子走到盆架前净了手，“要做什么？”
她微微一怔，指了指案板上揉好的面团：“正要分剂子……每个约莫这般大小。”
他点点头，拿起竹刮板。那双执剑批文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对付柔软的面团却显出几分生疏，分的剂子大小不甚均匀。上官浅看着，唇边漾开极淡的笑意，没有作声。
窗外雪落簌簌，厨房里却暖意融融。上官玉啃完了核桃酥，又蹭过来要面团捏小兔子。宫尚角掰给他拳头大的一块，孩子便趴在凳子上专心致志地揉捏，最后捧出个四不像，却得意地举起来：“看！小兔子！”
上官浅仔细端详：“耳朵倒是长。”
“腿也长。”宫尚角客观补充。
上官玉气鼓鼓地继续改造他的作品。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她眼中尚有未散的笑意，灯火下漾着浅淡的柔光。宫尚角移开视线，手下却更稳了些，剂子渐渐匀称起来。
这样寻常的烟火气，在角宫沉寂多年的屋檐下，显得珍贵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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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年夜饭摆在了前厅。
八仙桌上除却宫门定例的菜肴，正中摆着那瓮刚启封的桂花米酿，甜香混着隐约的酒气在暖阁里弥散。宫远徵来得早，不仅带了新制的驱寒药囊，还抱来一小坛梅子酿，说是特意减了酒劲，孩子也能尝个鲜。
席间最热闹的是上官玉。他一会儿缠着宫远徵问烟花的事，一会儿又指着桌上的松鼠鳜鱼说像阿黄——那只留在孤山的土狗，惹得宫远徵哈哈大笑。
“食不言。”宫尚角淡淡一句。
桌上立刻安静下来。上官玉乖乖扒饭，宫远徵摸了摸鼻子，专心对付碗里的炙羊肉。上官浅垂眸替孩子剔鱼刺，唇角却微微扬起。这样的规矩里，藏着角宫从未有过的、活生生的暖意。
用罢饭，天色已全然暗下。
角宫各处檐角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雪地上投出团团暖红的光晕。上官玉早耐不住，拉着宫远徵要去院中放烟花。宫尚角破例允了，只让金复多带两人照看。
欢笑声渐远，前厅忽然静下来。
红烛高烧，偶尔哔剥炸开一朵灯花。宫尚角与上官浅对坐着，中间隔着一张小几，几上茶烟袅袅。
“尝尝这个。”宫尚角将一只青瓷小盏推到她面前。
盏中是澄澈的琥珀色茶汤，凑近能闻到清冽的梅香，混着一丝极淡的药草气息。
“雪水烹的梅尖，加了远徵制的宁神散。”他解释道，“你近日睡得浅。”
上官浅捧起茶盏，暖意透过瓷壁渗入掌心。她低头啜了一小口，清甜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微涩，暖流从喉间滑下，连带着心口都熨帖起来。
“很好喝。”她轻声说。
窗外忽然“咻——”的一声锐响。
随即，大朵大朵的银花在夜空中轰然绽开，流光倾泻而下，将雪地映得如同白昼。紧接着又是数道彩光窜起，金红、碧蓝、绛紫……在墨蓝天幕上交织成绚烂的锦缎。
厅门被猛地推开，上官玉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小脸兴奋得通红：“娘！快来看！徵叔叔放了会转圈的烟花！”
他不由分说拉起上官浅的手往外跑。宫尚角起身跟了出去。
庭院中，宫远徵正点燃最后一筒烟花。引信燃尽时，数十道流光同时窜向夜空，在最高处砰然散开，竟化作无数盏小小的、发着暖黄光晕的孔明灯模样，悠悠荡荡向下飘落，仿佛一场逆行的星雨。
“这是‘万家灯’！”宫远徵得意地扬声道，“我琢磨了半年才成！”
上官玉仰着头，张大了嘴，瞳仁里映着漫天暖光。就连廊下值守的侍卫们都仰起了脸，冷硬的眉目在光影里柔和了几分。
上官浅静静看着，肩头忽然一沉。
宫尚角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将墨狐大氅披在了她肩上。他自己只着了深青常服，雪花落在肩头，很快融成细小的水渍。
“冷吗？”他问。
她摇摇头，目光仍追随着那些渐次熄灭的“灯火”。最后一盏光晕消散在檐角时，夜空重归沉寂，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和角宫廊下那些实实在在、长明不灭的灯笼。
“尚角。”她忽然唤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省去姓氏唤他。两个字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宫尚角侧目看她。
“谢谢你。”她说得很轻，却字字分明，“为这顿年夜饭，为这满院灯火，为……”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仰头看向檐下那盏画着胖鲤鱼的灯笼。
为她漂泊五年后，终于不再需要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
宫尚角没有应声，只是伸出手，稳稳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掌心温热，一点点驱散她指尖的寒意。
上官玉跑回来，挤到两人中间，一手牵住一个：“爹，娘，我们明年还这样过年好不好？”
孩子的手又小又软，却握得很紧。
宫尚角低头看他，又抬眼看向身侧的女子。檐灯的光映在她眼中，像两簇温柔的、不会熄灭的火苗。
“好。”他应道，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落在雪夜里。
上官浅笑起来，眼尾漾开细碎的暖光。她反手握住父子二人的手，三双手交叠在一处，体温在冬夜里互相传递。
宫远徵搓着手走过来，呵出一团白气：“哥，嫂子，我明年再琢磨个新花样！”
“好呀。”上官浅笑着应下，“到时多做些梅花糕给你。”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浑厚悠长，一声，两声，三声……旧岁在雪中褪去，新年的气息已漫过宫门的重重屋檐。
角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暖阁里，上官玉伏在母亲膝头沉沉睡去，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核桃酥。上官浅轻轻取下碎屑，为他掖好绒毯。
宫尚角坐在窗下，就着灯烛翻看一本旧籍。烛光将他侧脸的轮廓镀上柔和的边，连平日的冷硬都敛去了几分。
窗外，雪还在下，静静覆盖着庭院、石阶、以及那两盆从孤山移来的野菊。枯叶在雪下蛰伏，等待着来年春天。
长夜漫漫，但有了灯火，有了相握的手，便不再孤寒。
岁岁年年，长明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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